“1998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丁东编的《反思郭沫若》，这本书的封面很有意思，它由两个郭沫若的半张脸组成。左边半张脸是红色的，右边半张脸是蓝色的。隐喻郭沫若是阴阳脸，表面上是红的，内心却是蓝的，表里不一，两面派。这本书的封面代表了它所编选的文章的整体观点。” 我没有读过这本 90 年代出版的书，但这本书所反映的郭沫若的形象，我却是再熟悉不过了。自我在 2010 年开始上网以来，有关郭沫若的人格批评与 “黑历史” 揭露充斥于互联网之上，我虽然根本没有读过几篇郭沫若的散文或者学术文章，但也对郭沫若的形象没有多少正面印象。事态的转变发生于最近几年，我在某社交媒体上看到一位书友转发了 “挺郭沫若，贬钱锺书” 的知乎文章，并评论道：“对于郭沫若 / 胡适 / 鲁迅等等许多名人的重新再认识，源于对历史的再进一层理解（是永远没有穷尽的）。所以，不要在网上与众人一起骂一个人，也不要与众人一起夸一个人。因为你与他们，可能压根不在同一个平层。” 这让我对郭沫若的生平与作品又产生了兴趣。很可惜的是，由于历史与政治原因，在国内电子书平台上无法找到《郭沫若全集》，因此我不得不先用这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流言与真相：革命视野中的郭沫若》简单了解互联网视野之外的郭沫若。如本书标题所言，这本书是为被污名化的郭沫若 “翻案” 的。这本书所要批驳的是 80 年代之后学者与传媒所塑造出的 “极其忠诚又极其不忠” 的 “两面派” 郭沫若形象。说郭沫若极端忠诚，是说郭沫若在学术上有意贴合政治理论，“揣摩上意”，在四九年之后修改自己包括《女神》在内的早期诗作，以及七零年代借《李白与杜甫》一书表示对 “错误政策” 的拥护。说郭沫若极端不忠，是暗示郭沫若的人格道德不符合马克思主义者的标准，且在为人处世上多用权 “迫害” 其他学者，其中 “证据” 包括质疑郭沫若早期信仰以及政治身份，戏剧化郭沫若对沈从文的批判以及凭借所谓 “回忆” 塑造一个对政权以及自我改造表面拥护，背后怀疑的 “首鼠两端” 小人形象。本书以基本的史料与较为完整的逻辑驳斥了郭沫若形象在传播中的偏差与误读，在作者看来：郭沫若在本质上是一个革命家与学术研究者，所作文学不过是为时局所迫，他的研究方向一直都充满政治自觉，郭沫若早在四九年之前就已经确定了自己左翼的身份，且一直是一个不被传统学术与文艺界接受的批评家与辩论家，他对于少数文学家的批评一以贯之，只是随着政治氛围的变化而被赋予了个人批评以外的其他含义。郭沫若本人不仅在政治运动中保护过其他文艺创作者，他本人也因为身份原因面临了很多危险。言下之意，许多对郭沫若的再塑造与批评都是片面而不客观的。我们可以从书中史料提炼出一个较为中性的郭沫若形象：他是一个性格直率、做事有强烈政治立场，但同时对待工作也极其认真与热忱的人。我在读《郭沫若散文选》时有这样一种感觉：郭沫若作为一个文艺创作者，不是那种 “让人舒服” 的美文炮制者；作为一个日常相处的人，我大概会希望自己是站在郭沫若一边的同辈或者学徒，而不是成为他文章中被批判的对象。不过，郭沫若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性格缺陷不能掩盖他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者对中国史界的贡献，正如这本书中的 “革命视野” 并不能为书中所有的史料论述提供更多正当性。让我更感兴趣的是政治视角以外的技术问题。本书第五章提供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传播学案例：一位怀有主观恶意与不忿的年轻人（陈明远）如何炮制虚假的郭沫若 “史料”，这些 “石料” 又如何顺理成章地进入学术界与批评界，进而三百六十度扭转了郭沫若在大众界的风评。对于郭沫若的再塑造，与其说是学者有意识的集体创作，不如说是他们潜意识的默契合作。如本书作者所说，“之所以出现有关郭沫若在婚姻生活、道德品质、人生道路以及学术成果等方面的各种流言，是因为关于郭沫若以及他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的奋斗目标、人生路向及活动方式的认识装置发生了改变”，或者用简单的话概括来说：现代学者塑造的郭沫若要么是对自己厌恶之物的投射，要么是对理想自我的想象。通过批评郭沫若不是 “为学术而学术”，是间接性地与自己所处政治环境割席；而通过 “揭露” 郭沫若在政治运动时期的 “矛盾” 心理，是选择性地撇清自己思维中政治运动时代的烙印，塑造一个 “纯粹” 的学者形象。而与此同时，一个作为马克思主义主义者的、作为学术研究者和革命者的郭沫若被刻意忽视与淡化也反映了千禧年前后的主流社会思潮。但无论从正面还是负面角度看，政治与学术的联系是不需要也不可能被割裂的。这就要回头说到我那位引用 “挺郭” 文章的书友，他其实是一个自由派，是一个文艺青年。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如今也开始对郭沫若产生了一丝 “同情”，而对 “纯学术” 产生了怀疑，足见过去在中文互联网下主导的政治谱系产生了动摇。回顾郭沫若形象的改变，我们会发现这是一套：“伪造证据 + 占领道德制高点” 的，包裹在 “非政治” 外皮下的另一种强势叙事。随着社交媒体和 AI 生成技术的普及，人们发现 “伪造史料” 不仅仅会伤害到名人，还会不知何时陷自己入不仁之地；而随着 “帝国霸权主义” 国家的衰落以及互联网 “自由不绝对则绝对不自由” 的极端自由主义兴起，受众也开始重审理论与现实、政治与学术之间的界限。探寻一个 “真正” 的郭沫若或许是没有意义的，自有文字以来，没有任何一种媒介可以百分百还原过去时空的一切细节。而上世纪与本世纪两次思想大反转也向我们正面：在对立的政治派系之间空谈事实只是螳臂当车。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历史是一片虚无，如英国传记作家埃尔米奥娜・李所说，虽然 “在许多情况下，神圣化之后便会产生反弹，转向另一个极端，即中伤诋毁”，但传记写作始终要遵循某些特定的写作技巧。看待历史人物也是如此，虽然在左与右的两面强光下，我们永远只能看到某些人想要我们看到的 “郭沫若”，但回到现实的生活逻辑与为人处世，我们还是能发现那碎片化的些许 “真实郭沫若” 和那些显然是戏剧化的 “人造郭沫若”。作者李斌说，“新的知识” 是个相对的概念：既可以是 “新材料”，也可以指 “新观点”；对于部分学者来说不是 “新的知识”，但对于另一部分学者来说可能就是 “新的知识”。我借着作者的话头说，“新的叙事” 也是个相对的概念：既可以是 “新视角”，也可以装 “老角色”；对于部分学者来说不是 “新视角” 的叙事，对于大众来说可能就是 “全新的人物”。普通读者与其纠结是追随 “左的郭沫若” 还是相信 “黑的郭沫若”，不如试着问自己：“我眼中的郭沫若” 到底是怎样的？这最终会涉及一个终极问题：我想我是谁？（公众号：lit_zhu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