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这个地方，夹一些个人私货。其实这本书 (包含之前的各种版本)，我大概看了不下五遍。前两遍阅读的感觉颇为混乱，书中的内容并未按照我所期望的 “总分总” 结构展开，也没有明确的结论和态度作为纲领，而是直接以时间顺序叙述了达尔文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在美国的发展历程。由于当时的我 (近三十年前) 极度缺乏相关背景知识，阅读起来确实感觉没啥收获。近年来，我开始对美国历史，特别是宗教与镀金时代的历史，有了稍微系统一点的认知，对美国文化、历史及社会主流价值观的理解相也稍有理解。这些知识有助于我更好地分析美国当下的种种现象，包括其对中国的态度。说到底，利益关系才是国际交往中的根本逻辑，而文化仅作为辅助说明。我个人坚定信奉历史唯物主义体系，即物质决定意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进而决定文化、艺术及人际关系等。回到主题。全书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未给出明确定义，而是与达尔文主义两词混用（如今想来，这或许正是作者的深意）。同时，作者也未曾明确表达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态度，更未结合实例加以阐释或论证。此书与其说是理论专著，不如说是思想史录，主要回溯了达尔文主义与社会达尔文主义在美国被接纳、运用及评价的历史脉络。而后我发现，若欲洞悉作者的思考与立场，直接研读第十章更为直接，之后再回溯前面的历史篇章，阅读体验将大为提升。简而言之，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核心即为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两个概念源自生物学领域的达尔文主义，却被社会达尔文主义直接挪用至社会学范畴。对此种挪用，我持保留意见。我认为，若视人为异于其他动物的存在，便不应认同将自然科学结论直接套用于人类社会的做法。一方面视人为万物之灵，另一方面又认为人适用达尔文主义，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那么，我们应如何看待社会达尔文主义呢？我认为，此问题并非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我们不能在人类社会中绝对化地应用达尔文主义，即将竞争与适者生存绝对化。应客观看待现实与目标的差距。人作为动物，难以摆脱自然赋予的局限性，因此竞争与适者生存确实存在，但这仅展现了人性中的动物性一面。人之所以为人，关键在于其异于动物的 “神性”，即我们通常所说的 “人性”。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还有没有人性” 这种说法虽略显粗糙，但核心意思正确，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 “你人性中是否还保有神性”。那么，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呢？我认为在于竞争与适者生存的无效性比例。此比例越大，神性或 “人性” 便越多；比例越小，动物性便越多，受自然制约的程度也越强。因为竞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均为自然法则，本身蕴含自然角色与属性。在人类生产力尚未高度发达，仍需受自然制约的情境下，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存在具有其必然性与合理性。但我们的目标是最终使其变得非必然，使其失效。这或许正是人类这一物种的终极使命。当然，我并不认为人类必然能达成此使命，但这不失为一个值得追求的奋斗目标，一种赋予人生意义与价值的方式。此外，我认为将达尔文主义与进化论的翻译放在一起是不妥的，应该译为演化论。因为达尔文主义强调的是适应环境者而非更优者（也即进化的产物），演化则强调了环境选择的作用，而非进化的作用。这一点刘润老师在 2023 年 10 月的进化的力量演讲中，也说明得很清楚了。总的来说，这是一本较好地回顾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或混入达尔文主义）在美国社会被了解、认识、接受、利用和排斥的历史书籍。从这个角度阅读，能够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和收获。

本书的作者霍夫斯塔特在国内更出名的作品是《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这本《社会达尔文主义》写作于《反智主义》之前，所讲述的是美国自建国至一战结束期间对 “社会达尔文主义” 这一立国精神的改造与观念之变。相比于《反智主义》，这本书批判性的主干很弱，而更侧重于对不同时期美国社会达尔文主义流派的辨析和比较，先读《反智主义》，然后读本书的总结部分，会对这本书的叙述结构更加清晰。所谓 “社会达尔文主义”，其实是斯宾塞的思想，斯宾塞思想其实早于达尔文《物种起源》一书的出版，只是因为其逻辑结构类似达尔文的思想而被冠名。斯宾塞思想和达尔文演化论一样，在欧洲都遭受传统势力的抨击和压制，而在美国因为新教 “人人释经” 的宗教组织方式和建国后作为民族国家正当性的缺失，斯宾塞思想被拿来补充和解释美国的独特性和优越性。在某种意义上，社会达尔文主义是美国优越论的组成部分，其作为宗教信条而非科学假设的成分更多。本书所叙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分成三个阶段：个人主义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即美国的草创时期，美国人一方面对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的领土进行掠夺扩张，另一方面内部自己人与自己人展开无规则竞争。集体主义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随着原始对外扩张范围到了尽头，基于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的工业化社会建成。美国内部资产阶级和中产 / 无产阶级的矛盾剧烈，各派势力为了捍卫美利坚的 “纯洁性” 而做出妥协，一方面对内强调以国家为主体的有限竞争，另一方面将掠夺的方向朝向海外的 “他者”，这也是美国帝国主义形成的关键阶段。“一战” 后 “外左内社达” 的矛盾思想：美国在 “一战” 期间为了打破孤立主义干预欧陆，将一战德国与军国主义绑定，也导致社会达尔文主义一同遭遇了批判。其中一些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人群尝试通过 “效率论” 证明军国主义组织方式不利于工业社会的发展，另一部分则走向了对于白人历史的自恨和焦虑，这也是美国后来所谓 “左派” 的思想根源。我们以本书的逻辑看今天，会发现 MAGA 运动也可算是美国 “社会达尔文主义” 源流在今日的一种变体：MAGA 核心派的共识是反对 “文化左派” 对于白人美国传统的攻击和结构，他们在政治想象中呼唤一种 “集体主义式” 的国内平衡，对外掠夺的旧模式。近来 “赢学” 一词在互联网上流行，而 “社会达尔文主义” 其实就是一种 “赢学”，而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并非只是一种美国特色，无论中美这样的大国还是欠发达地区的小国，在一个本质无政府主义的国际局势下其实都是 “社会达尔文主义” 的拥趸和实践者，所区别的只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在这些国家的发展阶段和一个国家政治决策层和民间文化对于这种思潮的解读方式而已。当今国际社会对 “赢” 有三种看待方式：从没有（物质层面）大赢过的 “印式” 从没有（物质层面）大输过的 “美式” 反复大输大赢多轮的 “中式” 当然，正如本书结论所说：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 “掠夺性” 没有改变，社会达尔文主义总会以某种方式卷土重来。所以，即使从人类狭隘的自保本能来看，“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也是必需和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