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疫在家,又看了一本书,史景迁的《改变中国:在中国的西方顾问》。
作者是个神一样的存在,不用我介绍。著作内容也用不着我概括,序言里有一段文字,比我搜肠刮肚总结,会写得好很多:
(这本书)探讨近代西方人士如何参与及推动中国的历史变化,从早期的传教士汤若望、南怀仁,清末的戈登、赫德、丁韪良、傅兰雅,一直写道民国时期的鲍罗廷、白求恩、陈纳德、史迪威,开启了他对中西文化接触与交流的研究兴趣…… 从西方人在华活动扩展到中西文化接触所引发的思维刺激与调试,探讨不同文化碰撞时的相互理解与误解的困境。具体的人物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都有独特的引人入胜的故事发生…… 史景迁就像福尔摩斯一样,利用他掌握多种欧洲语言的优势,进入中外历史材料的迷宫中,追索隐藏在历史帷幕背后的蛛丝马迹,想象中外历史文化接触的夹缝中,远赴异乡的人物是如何生活的,而其遭遇又如何存留成历史的记忆。
作者是 “讲故事” 的高手,除了每章注释,你感觉不到这也是本学术著作;台湾人温先生翻译了几十本国外汉学家的著作,水平无需置喙;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以及贯通整体的总结和评论,最后一章(名字叫做 “平起平坐兮,期一世太平”—— 这几个字也可看出译者功力)也能言尽言。于是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我这读后感,究竟感点啥?灵感很重要,我决定仿照《奇葩说》的方法,“上价值” 试试。不一定能说清楚,请谅解。
先铺垫一下。
第一,在没看书的前提下,让你想象一本介绍 1620-1960 年形形色色西方顾问对中国影响的书,中国人看书的感觉会怎样?至少我很纠结,里面一定充满了洋人的颐指气使、国人的屈辱卑微,进而通过一系列叙述甚至嘲讽,说明曾经中国的停滞落后以及洋人对中国进步的巨大推动作用。这也是我买回这本书至少五年,这次精简书架才翻开它的原因。真的是这样吗?“西方人以唯我独尊之姿来到中国…… 西方人拥有先进科技,自认师出有名。西方人自认目标崇高,他们的建议是中国迫切需要的,因而一副君临中国的姿态;若是中国质疑其目标的妥适,不接受其建言,他们便不知如何是好,抑或恼羞成怒。”“但他们没能认清中国人是以契约的观点来看待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以雇主的身份保留终止双方协议的权力。”“他们终究会明白这是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并感到万分沮丧。他们意识到自己被中国人利用,而不是在利用中国人”……
第二,这本书叫做《改变中国》,但这帮洋人真的改变了中国吗?从 “初心” 或者 “开发被他们视为落后的民族”“协助中国提振精神或道德的贫困” 来讲,除了白求恩变成了一篇文章,他们基本都失败了。但在 “器” 的层面,他们大多数人成功了,南怀仁 / 汤若望改变了中国的历法、驾伯治愈了包括林则徐在内的很多人、李泰国 / 赫德重整了中国的海关、托德在抗战前后治理了黄河…… 有关变革宗教、文化、民智等意识形态的努力都失败了,“中国人才是这场东西交流的受惠者,西方科技能用则用之,也不吝以珍宝官位酬报,但仅此而已。” 作者对后一类的成就评价不高,但我不以为然,几百年间来中国的洋人那么多,为啥这十几个人挤进了这本书,他们 “渐渐被自己的科技专业吞没,…… 焚膏继晷、拼命工作,以当下的自得掩盖未来的不确定性”,但正是 “中国似乎提供他们发挥的自由,从而证明了他们存在的价值”。
第三,作者已经引申出 “还有更深刻的问题有待探索,其中症结不仅涉及在中国的西方顾问,还与仍在其他国度试图从事相同工作的人士相关” 这样的思考,我觉得可以再引申一下,去除掉国别、立场、年代、技术等等因素,这本书究竟反映了什么,或者按照《奇葩说》的语境,几百年间一群洋人闹闹哄哄一场,我们今天回望,到底看到了什么?讨论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人或几个人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封闭自足组织,能否实现、如何成功及其长远影响的问题。
好了,可以说我的想法了。上面第三点提出的问题,就我个人的观点来说,我是悲观的。习俗、观念、文化或者大到意识形态,是最顽固的东西,越是井底之蛙,其优越感越强,他会将你的倡议视为狂妄,会将仅仅是听取你的意见看作屈从,还会对你留下 “傲慢、急躁、偏执、笨拙、愚蠢” 的评语。不要感觉仅有来华的洋人有优越感,那时国人的优越感只会更强。只有环境和境遇的剧烈改变,才会真正动摇并逐步扭转整体的观念和智识,在这一点上,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但个人能做什么?他可以转身离开,这也是千千万万其他洋人做过的事情,同时他们也就丧失了载入这本书或其他书的机会;然而,他也确确实实可以发挥作用,但是在另一个层面,与意识形态无干,可以是历法、医药、教育、水利等等,仅此而已。
想起中学语文课本里那片《宽容》的序言,守旧老人杀死回到无知山谷的漂泊者是必然的,漂泊者确实错了,他知道了外部的世界,但不了解人群的内心。漂泊者可以离去,也可以留下来但什么都不说。等到大旱降临,总有一天,无知山谷的人们无论是否由他指点,会找到漂泊者曾经开拓的通道。漂泊者开拓了通道,也许会被别人记住,但绝不是现在,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