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是门阀世族与皇室竞争全面失败的时代，其代表则是科举取士成为帝国官僚政治的基石，科举制度的风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不可想象的。首先，儒家经学主要只在家族或师门内部传承，且主要靠家族传承；其次，经学成就不等于可以做官的资格，能否做官取决于权力集团的认可 (举孝廉和九品官人法都是社会关系网络主导权力分配的模式)；然后，魏晋太学国子学的培养重点是贵族化的知识体系，而非全民教育普及。因此，唐朝与前朝的本质不同，就在于皇帝不再 “需要” 君臣共治、曾经高贵了十几个世纪的贵族世家门阀，需要通过科举制度才能进入官僚系统 —— 在这层意义上，大部分唐朝历史是由 “失败者” 铺写的。虽然相对于皇权是失败者，但是科举却成为这些科举入仕者的最主要玩法。唐代政治核心的分配有一个角色基本上是由这部分 “失败者” 垄断，即中书省。不同于尚书省 (台省) 主要靠政治资本积累而来，中书省作为皇帝的秘书和文件处理系统主要靠文学取士，因此，初通过科举的文学之士不需要积攒足够政治资本也能够进入中书省下辖机关。初入职的菜鸟比较常见的是进入门下省，这个承担中书和尚书二省间文件传达抄送与分发至全国州郡县的系统，比中书更着重于科举所考核的能力。于是乎，关东大族著姓由原本魏晋南北朝 “王与马共天下” 的皇权同盟阵营，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僚集团，只要能保持稳定的科举入仕通道，表面上依然能稳住世家大族的地位、实际里却永远失去了动辄改朝换代的机会。然而，科举制最大的变量也随着这种权力分配模式改变而孕育出来，就是科举失败 (落第) 的寒门学子 —— 双重失败者，也就是这本书讲述的主要对象。科举落第的寒门学子没有大族著姓的家族渊源加持，也没有相对稳定财力支持。寒门学子可以说是标准的 “小镇刷题家”，只有通过不断地通关科举游戏，才有可能改变寒门处境 —— 唐代门第高身份好但是生存处境很糟糕的高门窘困破落户很多 —— 当这些 “小镇刷题家” 来到长安准备一跃龙门时，落第的打击毫无疑问是巨大的。这就使原本为了悬置世族门阀而设计的科举制度，释放出帝国的最大敌人。前面说到科举制就是为改革官僚政治而生的制度创新，因此预设了一个默认前提，即科举取士者必须理论上接受全部官僚贵族教育，哪怕是出身寒门的小镇刷题家也必须满足这一技能门槛。因此，一旦出身寒门的双重失败者面对自己处境现实，他的出路在哪里？安史之乱以前，这些失败者在长安洛阳大部分无所事是，写诗访友、交游问道、结交权贵、挥洒才艺，能写歌辞的写歌辞，擅长写小说剧本的写传奇，继续热衷权势的就 “岐王宅里寻常见”…… 总体来说，文艺繁荣、社会自信空前满足。反正大家闲着也没事做。安史之乱以后，还保持原样生活的失败者一部分开始醒觉，认为人生不应该为了如此虚妄的 “朝入省、暮登台” 目标而活，于是一大批去边疆、加入藩镇幕府的边塞诗人随之诞生，一大批专注参禅念佛的诗僧也出现，曲辞和传奇作家更专业、写作技巧也更高超、文体文风也更形成鲜明的 “唐 style”。但是所有这些改变都只是正面的，负面改变则是加入藩镇幕府的落第士人。在保持割据局势方面，他们事实上是比藩镇豪帅和士兵更难消除的顽固力量。因为只有在地方藩镇，寒门落第的双重失败者才有真正大展拳脚的机会。现代也是一样，这种情况在当下叫做 “边缘创新”，只有在藩镇这样天高皇帝远的权力边缘地带，辅佐掌握地方军政财权的节度使使之利益最大化，才能实现双重失败者的利益最大化。反正他们也没有世家需要传承，博一个未来没准可以建立属于自己的新世家。从这个层面来看唐末五代的形成，才好理解何为 “唐宋”，因为赵匡胤的祖上和前任老板就是寒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