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创作的绝笔之作，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他的小说技艺和他的成熟思想都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这部小说描写了卡拉马佐夫一家五口的生活和思想，其中的 “弑父” 情节起伏跌宕，但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又都是一个 “行走着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意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思想意识交织在一起，形成复调效果，构成了一部深刻、厚重的思想小说。

1. 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情节发展动力，与其说是揭开究竟谁是杀人凶手的谜底，不如说是在为了让小说中每个主人公都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思想。2. 我们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小说中所体现出的思想，大致是审美的人道主义、理想化的东正教信仰和乌托邦的俄式社会主义之三位一体的合成。

和他那一代的大多数学生一样，伊万在大学期间落入现代西方观念之中。实证主义、功利主义以及自然科学使他开始质疑上帝的存在以及死后生活的可能样式。在那个动乱的革命之年，伊万并没有明显地参与到革命性的政治活动中。虚无主义对他而言，原则上只是一个与政治关联不紧密的道德神学的问题。他的研究使他相信，人们没有去爱另一个人的自然冲动或自然法则，因此，集体生活也就没有其自然根据。他总结到，一切这样的爱，因此都必须被归于一种对不朽的信仰。由此，如果对基督教及其所承诺的最终审判的信仰趋于枯竭，那么自我主义便不再有任何限制，因为如果没有什么是不道德的，那么包括人吃人在内的一切，都将是合法的了。伊万轻率地表达了这样一些意见，并没有顾及到它的后果。然而，尽管他在宣称这些观点时有显而易见的鲁莽，但是它们在他身上仍然强加了现实的精神代价。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三个章节中对这一思考带给伊万的重负有生动的描绘，分别是 "离经叛道"、"宗教大法官" 以及 "魔鬼，伊万的噩梦"。前两者是伊万和他虔诚信神的兄弟阿廖沙之间冗长的对谈，第三部分是伊万遭受谵妄时与魔鬼之间的对话。这三个章节作为一个整体，强有力地阐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拒斥的虚无主义立场。在 "离经叛道" 一章中，伊万主张，要么不存在上帝，因而没有什么是邪恶的，要么存在上帝，但他完全与邪恶共属一体。他用来证明这一观点的例子，是对那还没有 "咬过苹果" 因而没有原罪的无辜孩童的折磨与谋杀。这样一些犯罪的事实向伊万表明，要么上帝不存在，要么上帝就是不正义和不仁慈的。无论哪种情形，存在都是没有意义的。伊万意识到传统基督教对这一控诉有所回应，即这样的邪恶虽然显见，但并不真实，因为有限的人类不能理解上帝的无限目的，人类因此也就无法理解整全的正义与善对具体部分中那显见的不正义的需要。而且圣典表明，在时间终结的地方，上帝的正义将会是鲜明的，在上帝之中，人们彼此间都会达到和解。然而，伊万断言，使无辜者痛苦的必要性即使有最后的揭示，它也既不能使痛苦正义化，又不能证实那允诺它的上帝之在。没有未来的知识或事件能解除无辜孩童的痛苦，或使他们与折磨者相和解。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合理的。不存在神正论。由此，伊万宣称，他 "要退票"。要么上帝不存在，世界仅仅是一些随机事件的集合，在其中任何事情皆被允许；要么存在一个上帝，他创造并统治这个世界，并且他是恶的。两种情形伊万都不想要，他放弃了存在。伊万深信，如果上帝存在，那么他允许自己有这样一种嫌恶便是罪恶的。与基里洛夫一样，他拒绝这样一种概念，即这样的痛苦有一种功利性的合理性，并指出所有人的幸福不能由一个无辜者的牺牲来换取。然而，与基里洛夫相反的是，他热爱生活本身胜过它的意义。正如他所说："我渴望生活，并且我会不顾逻辑地继续生活下去。尽管我或许不相信宇宙的秩序，但我仍然热爱春天绽开的温润树叶。我热爱蓝天，我爱那些有时并不知为何而爱的人们。我热爱那些由人类所作出的伟大行为，尽管我长久以来已经停止信任他们，但仍遵循旧的习俗而从心底赞扬他们。" 最终，与基里洛夫相反，伊万并没有被他虚无主义的观念所打败。他靠耽于声色来支撑自己（他称之为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卑劣品质）。从这个角度讲，他与尼采而不是与具有更高级理性的基里洛夫更为接近。对理性、正义与终结邪恶的渴望对他而言是重要的，但是有一种深深的爱之源泉支撑着他。伊万的第二个论证展开于 "宗教大法官" 一章中，它通过表明上帝不仅作为创世者而且也作为救世者与人类的苦难相关联，以此来拓展 "离经叛道" 中的论证。因此，它直接反对的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圣父观念，而是反对那纠正邪恶圣父错误的圣子这样一个诺斯替主义的概念。这个论证是通过塞维利亚的西班牙审讯期间的一个故事集而呈现出来的。这个城市由一个宗教大法官所统治，这位坚毅的老者通过宗教敬畏与恐吓暴力的结合来实现其统治。在一场大约 100 多个异教徒被活活烧死的暴动之后的一天，基督出现在群众之中。尽管他的出现仅仅是短暂的逗留，但他仍然被立即认出并受到人们的拥戴。宗教大法官羁押并把他囚禁在牢房之中，在半夜时分才去拜访他。剩下的故事是大法官向基督解释并试图合法化其生活的大段独白。这是对他自身行为的一个辩护，也是对基督未能减轻人类苦难的一个控诉。大法官对基督基本的一个控诉是，上帝赋予了一切人类以自由意志，但是却只赋予小部分人以运用它的能力。由此，自由给大多数人带来的只是苦难。只有小部分人通过走进伊甸园而有所受益，剩余的人则被宣判堕入永恒的地狱。大法官认为基督本可以救赎全部人类免受这样的苦难，但却并没有选择这样做。凭借撒旦在荒野中引诱基督这一解释，他争论说，基督拒绝了打开人类幸福和安乐的三把钥匙，这三把钥匙在撒旦的三次引诱中都向他揭示了出来。他主张，奇迹、神秘和权威对人类的幸福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把石头变成面包的）奇迹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它满足了人类生存本能的基本要求，神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给人类提供了为什么而活的理由，权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移除了大多数人所不能承受的自由选择的重负。根据大法官的说法，基督知道这三者之于人类福祉的必要性，但却拒绝了它们，把人类留置在绝对自由之中，以便于其中的一小部分能够证明他们自己值得被救赎。大法官断言，他以及他的同类会采取更人性的方式，即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与撒旦联盟而反对基督，剥夺压在群众身上的自由重负，并给他们提供面包以及关于救赎的舒适信仰，由此来解除他们无法作出或以忍受的方式做出选择的可怕必要性。大法官告诉基督，谴责弱者所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是错误的，同样，谴责他及他的同类为了群众的利益而欺骗和统治群众也是错误的。他声称，他们比基督更爱人类，由此便不应该谴责他们所做的一切，因为那不是出于私人的利益而是出于对人类的爱。为了把论证放进神学术语中，大法官认为，同时爱上帝和爱邻人是不可能的，而他选择后者是比基督选择前者更为 "基督的" 行为。基督并没有回应，只是在大法官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大法官便让他离开了。当伊万说完，阿廖沙意识到这整个故事仅仅是伊万心灵斗争的映现，这吓到了他。他争论到，一个人心中无此观念，便无法生活。这看起来似乎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因为到最后，当伊万面对他的观念所真正意味着的东西时发疯了。伊万崩溃的直接缘由，是他发现他的论证已经说服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斯梅尔达科夫，即一切都是合法的，其结果是，斯梅尔达科夫杀了他们的父亲，并使这一罪责落在了他们第四个兄弟德米特里身上。伊万开始相信，他要对父亲被杀负责，他无法承受他的罪责。他痛斥斯梅尔达科夫误解了他，然后离开了。这使道德地毯从斯梅尔达科夫的脚下开始延展，并且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合理化这一行为，他上吊自杀了。回到房间，伊万陷入谵妄，在神志昏迷之中，他有一场与魔鬼的对话。在这场狂热的对话中，自始至终，伊万都没能确认这个魔鬼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还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或他身上黑暗的一面。然而，最后，这一点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这个魔鬼有着人类的一切局限性，因此也不了解任何超越人类的经验。和伊万一样，他也存在于怀疑中，仅仅确知的是笛卡尔的 "我思故我在"，但无法确知他自身之外的一切是否存在，包括上帝。因此，魔鬼也如伊万一样，困在自我意识的牢笼之中而无法挣脱。在他与魔鬼的对话中，伊万得以直面早期他反对信仰论证的结果。如果没有上帝，那么人就是上帝，正如基里洛夫所认识到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上帝或者人神便无法与恶魔相区分，并因此也不能行善，无论他意欲的是什么。没有上帝，那么人或人神将会毫无希望地迷失在自我意识的空洞之海中。现代自我意识的核心，是一种知道并要求寻求确定性和安全性的意志。然而，达至这一知识和力量的途径，取决于怀疑方法论的否定性力量。了解现代性并不需要依赖权威，无论它多么神圣与威严，而是要亲自握住真理。这一真理，正如笛卡尔所提出的，必须由不可怀疑的思想来加以证实。由此，知晓现代性的测试方法即一种方法论上的怀疑，这一怀疑把一切都置于问题之中，并试图把知识奠基在一个 "绝对不可动摇的基本真理" 之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那种把一切置于怀疑之中的批判性精神是西方理性主义的基础。正如黑格尔及其后继者们所意识到的那样，自我意识因而是一种否定性。歌德将这一因素人格化为梅菲斯特，梅菲斯特将自己描绘为 "那总是否定的精神" 伊万的魔鬼仅仅又是这一恶魔般的批判性精神长链条上的又一个而已。然而，他的否定性最终却比梅菲斯特的否定性更为彻底。梅菲斯特想要作恶，但最后总是以行善为结局，因为上帝已经统治了世界，所以一切行动都以圆满结尾。康德遵循了这一目的论的假设。相比之下，伊万的魔鬼想要行善，但却总是以作恶结尾。这个世界，正如宗教大法官所正确指出的，已经陷入混乱，作为结果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终结于悲剧。因此，即使是最具有力量的人神恶魔，也生活在不幸之中，正如伊万只有想象自己是一个商人太太，才能够相信并在矇昧中幸福地生活。在这个意义上，魔鬼的命运与任何一个没有信仰之人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伊万的魔鬼知道这一否定性还同时有其政治上的困境，但是他削减了其重要性。他知道 "新人"，即虚无主义的革命者们执着于毁坏一切。然而，他争论到，这样的革命手段是没有必要的。他断言，当人们否定上帝，关于世界的旧有概念以及流行的道德秩序，无需这些革命者想要实践的人吃人便会将走向终结。根据伊万的魔鬼所言，上帝的普遍统治将会被人神的统治所代替，这些人神会无限拓展人类控制自然的能力。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否认这个过程最终会使尘世的生活变得更好。在这方面，功利主义者梦想的进步并非毫无意义。他所建议的是，在上帝和不朽缺席之时，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爱其他人或与其他人采取一致的行动。的确，每一个认识到这一真理并因此而变为人神的人，都可以奉行纯粹的自我主义原则去行事，正如斯梅尔达科夫所做的那样。然而，即使一个人生活在水晶宫，这样的生活却也是不值得过的。寄托在怀疑与否定而不是爱之上的这一路径，只能导致疯狂、杀戮和自杀。对人类的方向没有什么可给予的东西，于是，他将继续在尘世中游荡，一路上没有家，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任何人的陪伴。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考虑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但却认为它是无法超越人类局限性的一个不可能的尝试。从这一令人气馁的虚无主义阐释视角来看，我们开始得以窥见尼采最后教义中的勇敢品质，它绘制出了一个经受并穿过那吞噬陀思妥耶夫斯基英雄深渊的道路。尼采意识到，走这条道路是异常危险的，但是他相信，只能在消极虚无主义的悲观绝望与标志革命虚无主义的复仇之间做一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