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一部长篇巨著,心怀畏惧在所难免,也因此进入小说的世界平添了不少困难。坦白说,在 80 多页之前,都还没有能够习惯靡无巨细的铺陈描写以及对于繁复的对于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可在进入之后,乃至于能够稍稍深入之后,却又发现得其门而入,不得其门而出。缺乏宏观把握的能力,至今也还无法企及这一目标。作为读者,驾驭起来尚且如此困难,更不用说作者了。也因此对托翁充满了敬佩之情,《安娜卡列宁娜》或也因此才足以成为不朽的名著吧。
评论这部巨著的文章也是浩如烟海,原本想有所借鉴,然而读了数篇之后,反倒更增添了我 “蚊子叮铁牛 —— 无从下口” 的感受。
写故事梗概?人物形象?抑或是心理描写?不愿意再拾人牙慧,重复陈词滥调,可又委实写不出什么新鲜的见解。只好把粗浅的想法,特别是疑问与困惑记在这里,散漫的形式也更适合于自由的表达。各部分之间的关系松散,还请老师见谅。
一、幸福的家庭与不幸的家庭
开篇的话是人们所熟知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里面我想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是 “家庭”,托尔斯泰把关注点落在家庭而非个人上,也就是我们从把目光聚焦在安娜、伏伦斯基两人的身上扩展到更为广阔的视域内。首先出场的是奥勃隆斯基的家庭,奥勃隆斯基、朵丽,还有他的孩子们;继而牵连出谢尔巴茨基一家,吉蒂正在其中,更进而引出列文与伏伦斯基,列文爱慕吉蒂,他们有可能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然而吉蒂却爱上伏伦斯基,而伏伦斯基则无意建立家庭。也因此,才有了伏伦斯基在邂逅安娜后,离开吉蒂,追随安娜的故事发生。可安娜并非少女,而是有夫之妇,也是孩子的母亲,伏伦斯基的介入使得原本平静的家庭走向了深渊。如果只在个人的视角上对人物进行观照,也许便无法达到从家庭视角看所见不幸的多样与复杂。
其二,便是 “幸福的” 与 “不幸的” 这两个形容词的内涵。在《安娜》这本书中,较之于 “幸福的家庭”,托翁呈现的更多是 “不幸家庭” 的标本,包括披着幸福的外衣而实则已经沦为不幸的家庭。我所想问的是,是否列文与吉蒂的家庭便是幸福的呢?进而言之,什么是幸福呢?幸福与不幸的界限在何处呢?也许,二者之间原本模糊,而安娜与伏伦斯基,尤其是安娜,在二人的交往中所体验到的正是这样的混杂的感受,瞬间的幸福感与不间断的罪恶感、堕落感相更替,五味杂陈。
其三,个人的幸福与家庭的幸福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似乎个人的孤立的幸福是不存在的,更多的是一个家庭、一种相互的爱情所引来、滋养和孕育的幸福。然而,如果这样说,那什么又是爱情呢?(这样的问题怕是永恒的困扰)如果说安娜与卡列宁之间没有爱情,那她与伏伦斯基之间便有么?或者,这样问:这样的感情是爱情吗?一直是爱情吗?他们各自所需的是看似相同而实质上截然不同的东西,伏伦斯基想要的是欲,安娜想要的是情,情与欲初为一体,可在发展的过程中却是南辕北辙。退一步讲,即便有真正的爱情,它又能持续多久呢?
回到原初的问题,得到了爱情是否便是幸福呢?托尔斯泰的一段论述让我印象极深,他说:人们往往错误地认为,实现了某种愿望便是幸福的。可谓一针见血。可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悲剧呢?如果上帝是至善的、全能的,他又为什么要人担当如此沉重的悲剧呢?
我想,小说也许跟哲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不提供答案,更多地是促进你去思考。读完《安娜》,疑问涌起,简直无法解答。而困惑最深的就是上文提到的幸福问题。
研究者们历来把重心放到了家庭问题上,可是小说中呈现的幸福与不幸的状态似乎更令人深思。
安娜追求的是幸福,在她与伏伦斯基的某一段生活中,她是否幸福过?是不是只是看似幸福?甚至是披着幸福外衣的不幸?为什么追求幸福却最终走向了不幸?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把我的疑问写在这里。
二、安娜
受到建国以来的思潮的影响,好像大多评论都难以逃脱从资本主义发展角度、用社会分析方法对作品作出考察。且不说这种角度是否正确,但我想,它不应当成为唯一的角度。
就我个人的感受来说,更愿意从人的角度去看,从幸福的角度去观照每个人物的命运,尤其是安娜的命运。因为
文学永远离不开对于人的描写与关注。
关于安娜,俄国评论家格罗梅卡的几段话,给我很大启发,虽然未必准确,但不失为一个观察的角度。格氏在《列尼・托尔斯泰》一文中,说道:
“莫斯科之行给安娜的印象是如此强烈,甚至家里惟一的爱子都引起她的类似失望的感情。现在在她和儿子的感情之间出现了一个渥伦斯基,因而现在她觉得,原来在她想象中的儿子要比实际上好。她不理解,并不是儿子本身,而是她原来对他的情感比较好,因为这是一种特殊的感情。”
“安娜本能地对成为她牺牲的外部目的的那个人不满,更使她不满的原因是她知道,渥伦斯基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牺牲的全部代价。她不满,因为不能实现最珍贵的希望而产生了怨恨的失望,因此她的爱情掺杂着一种新的残酷的因素。”
“离婚本身还不能解决在儿子和心爱的人之间的抉择,对于安娜来说,这样的抉择要比在爱情和上流社会之间的选择困难得多。”
换言之,儿子在安娜原先的生活中,实则是沃伦斯基的一个替代品,安娜将她对于生活的憧憬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谢辽沙间接地实现了她对于生机的渴望、对于幸福的向往。可是伏伦斯基出现了,她可以去直接实现了,面对这种情形反而难以抉择,深受其苦,更重要的是,伏伦斯基无法理解这种牺牲的代价。在这一过程中,安娜被数股力量撕扯:如果仅在卡列宁与伏伦斯基之间抉择,那么她几乎会义无反顾,甘心作伏伦斯基的情妇。可是问题又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中间夹着谢辽沙,还有社会施加给她的压力。我想安娜实在不足以负担如此沉重的包袱,因此在第七部,才会有双膝跪倒在车轨之上的死亡的冲动。所以,我想应当关注到谢辽沙在安娜生命中的重要性。后文写道安娜无法爱上自己的女儿,却始终难以忘怀谢辽沙因此也就可以理解了。
说回安娜的命运,沃伦斯基在没有得到她之前,极尽所能,在得到她之后又感到束缚与牵制,安娜则更是产生了幸福、罪恶、厌烦等多种情感的混杂,最终以死寻求解脱。刘小枫先生说:“19 世纪以来的西方诗人和小说家带着极为沉重的心情从信念角度思考自杀现象。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自杀与人是否应该对上帝的信仰有关。安娜的自杀迫使人们考虑,为了克服心灵的脆弱,人需要什么样的精神力量。” 我还理解不到这一层面,不过,我想着是不是也表现出了所有人共有的困境、悲剧呢?只是托尔斯泰把它极端地呈现出来了。
伏伦斯基只是像一个男人爱女人一样爱安娜,而安娜则象一个女人爱男人那样爱伏伦斯基,这是不是恒常的悲剧?也许爱情的魅力就在于它始终由不完美企盼完美,而如果妄想把这一完美的憧憬落实,就会破碎一切。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些肤浅的理解。还读到邓晓芒先生从真诚的角度进行的解读,非常深刻,因此抄录如下:
“(相比卡列宁对于安娜的爱情,沃伦斯基要显得真诚得多。)他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和上流社会的社交,在追求安娜时,他真诚地认定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这个女人。而在得到安娜之后,他蓦然发现自己获得的只不过是‘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沙粒’。虽然直到最后,他仍然准备为安娜牺牲自己的生命,但他却无法忍受平静的幸福所带来的百无聊赖。在这个活人的真诚背后.隐藏着对永无休止的进取、冒险和创造的生命力的渴望。这是促使他追求安娜的动力 (而不光是因为安娜的美貌),但也正是导致他们关系破裂的诱因。安娜是他猎取的最大目标.他可以用一切一一包括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一一来交换她,为了不失掉她,他处处屈从于她,但终于不能理解她。既然她只是他的冒险的一个猎物,他也就无法使她去掉这种疑虑:再寻找别的猎物。而他对安娜的不理解,也正起源于对自己的不理解,起源于对自己爱情的性质不理解。他未能做到真诚。
至于安娜的真诚,无疑达到了托尔斯泰小说中形象的顶峰。这位敏感的贵妇最大限度地显露出了她的 “本心”,凭教养,更凭直觉。她对沃伦斯基的爱和妒嫉,对卡列宁的嫌恶和负罪感,一切都是那么真诚坦率,没有做作。但即使在她身上.真诚的背后仍有别的东西。她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是建立在对爱情期望过高 (或不如说.对爱情的理解过低) 之上的,她要独自占有一个灵魂,而不知道一个灵魂是不可能像东西一样被占有的 (何况是一个杰出的灵魂)。但她预先给了自己这种奢望。她在幻想中先已取消了一切表演的余地,将自己所爱的对象‘物化’了。她为了自己的爱牺牲了一切:名誉、地位、儿子,但一旦她将一个灵魂‘物化’,她的爱、她的一切破除世俗偏见的牺牲就都成了另一种交换,她最后的自杀也就成了一种报复,即讨还债务。安娜的真诚是自私的,她最终把自己相对方的情感都贬低成了物,她也未能做到真正忠实于自己的爱情。”
首先,伏伦斯基实际并不懂得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所要得到的更多是安娜这个人,这是情感上的冲动,因此在激情减退之后,必然裸露出隐藏的矛盾;而安娜却太过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占有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可灵魂是无法占有的,从一开始她就走上了不归之路。托尔斯泰对这种情形的描写中流露出沉重的同情,也许不仅仅是对于安娜的,更是对于整个人类的悲剧的同情。
三、散论
有人评论说《安娜》是一部拱门式的小说,但至少这两条线索并非平均用力,从书名页可看出与安娜相关的线索显然占了主流,而列文、吉蒂一线则更多是陪衬。同时,由于不幸的各异、幸福的相似,也使得托翁对于不幸的刻画更让人印象深刻、心弦惊颤,而对于幸福的描写则不免微嫌薄弱。
《安娜》与《苔丝》一样是写妇女的贞洁问题,同样是写婚姻所造成的不幸,托翁的小说中都有一种更为深广的同情。在文字和影像之中,作为一个超越者,静观人物的一生,似乎真正的名著留给人的总是一声叹息吧。
托翁的心理描写,好比精雕细刻,尤其展现出人性在两极间挣扎的矛盾,即所谓心灵辩证法。原本单一的性格层面被细腻的文字极大地拓展了,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潮涌动,人物的性格总是流动的。很难给人物一个简单的好或坏的评判,每个人物的丰富、复杂都或多或少被发掘出来。
有人说文学是人性的实验场,托翁在此所作的似乎正是这一点,似乎他在描绘两个极端(安娜与列文),以及在此间容纳下的游走之间的人物。而吊诡的是,处在两个端点的人物又都是为同一目的而出发:幸福。
可究竟有没有幸福呢?如果没有,又何以出现这样的概念?如果有,那它又该是怎样的呢?为什么它那么容易让人向往却又难以表达?它会在什么情况下出现?它是主体的感受还是客观存在?有没有对它的标准的界定?人是否为幸福而生?人生之中幸福是多还是少?为什么有这一系列的情况?
我无力解答。
能够说出的只有文中一句话,以此作结吧:“人们往往认为实现了愿望就是幸福的,但是这是错误的。”
参考文献
《安娜卡列宁娜》(俄)列夫・托尔斯泰,智量译,译林出版社,1996
《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俄国作家批评家论列夫・托尔斯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邓晓芒,东方出版社 ,1995
《拯救与逍遥》刘小枫,上海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