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书：《往书记》。往书记，顾名思义，是对过往之书的回忆。同样一本书，二十岁时读到，和三、四十岁时才读到，意义不一样。温故知新，它是过去经验里最可贵的部分，还将继续影响我们未来的生活。杜牧在致人信中反复讲到自己的生活习惯：嗜酒，贪睡，好读书。好读书是贯彻他一生的，前面两项，特别是贪睡，大约是中年后的写照。《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由”“知” 二字，近来廖名春先生有不同的解释，这里且从旧义）。圣人之言，千古真理，谁说会过时呢？“自瞽自聩” 条曰：“自瞽者乐言己之长，自聩者乐言人之短。乐言己之长者不知己，乐言人之短者不知人。不知己者无所见，不知人者无所闻。无见者谓之瞽，无闻者谓之聩。” 王国维评价纳兰词极高，将他比作李煜后主，其实正是他自己的说法。张之洞强调读书择要，说经书是首要，是时势也是政治，这且不去管它。他说读书宜多读古书：“除史传外，唐以前书宜多读，为其少空言耳。大约秦以上书，一字千金。由汉至隋，往往见宝，与其过也，无亦存之。唐至北宋，去半留半。南宋迄明，择善而从。” 其中精神，是读经典。曹操的诗，古往今来，论说大致不出钟嵘和敖陶孙的两句话，一个说他 “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一个说 “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曹丕在《典论》自序里说他父亲：“上雅好诗书文籍，虽任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 王安石晚年的诗，五律和七绝，宋人无人可出其右。这是大政治家的胸襟，大学者的修养，沉静深入的观察和感受，与天才诗人的精纯相结合的产物。南北朝时期，至少在上清派那里，女人的地位还是尊崇的。这也是女仙最风光的时期。但那尊崇里头，外面散射着天界的紫霞，内里还是强烈的凡世烟火气。钱谦益学问深厚，能领略《真诰》的旨趣。龚自珍狂逸，《己亥杂诗》里写到他爱的妓女，名字恰好也叫灵箫，不知有没有攀比之意。《正乱》篇说：黄帝大败蚩尤，将其生擒，剥下他的皮做成箭靶让人射，射中多的人有赏，剪下他的头发装饰旗子，称为蚩尤旗，把他的骨肉剁碎，混入加了苦菜的肉酱，让天下人都来尝。最让后人感兴趣的是，黄帝还把蚩尤的胃挑出来，里面掏空，塞进毛发，做成一只球，让大家来踢，进球得分最多的人，也有奖赏：“充其胃以为鞠，使人执之，多中者赏”。这里的 “执”，陈鼓应先生说，读为蹋，蹋就是踢的意思。《十牛图颂》最后一首 “入廛垂手” 的 “著语” 说：“提瓢入市，策杖还家。” 说的是随意，自在，了无拘束。人是该活到这个境界的。《国史大纲》不同。这本书作于抗战时期，用情之深，类似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钱锺书自言《管锥编》为 “忧患之作”，移用此处，还更贴切。我读后印象最深，深为感动的，是他论述南北朝时期，北方士族忍辱负重，在异族的野蛮统治下，不仅努力求生存，为汉民族文化保留火种，而且进一步，以合作促融合，逐步同化诸胡。从北魏孝文帝的全面汉化，到杨坚代周，建立隋朝，汉文化水到渠成，取得最后胜利，南北汇为一炉，迎来大唐盛世。孙猴，加上《水浒》群英，印证了人心里对 “秩序” 的永远不满，所以叛逆是愉快的，至少在美学上。我生长在特殊的时代，中 “毒” 太深，读《三侠五义》，看见南侠展昭在金銮殿里耍把戏一般讨好表演，皇上信口说了句 “倒像朕的御猫”，他就赶紧拜服谢恩，以 “御猫” 为敕封的爵号，从此看不起他。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提到人类历史上的最臭名昭著的清洗和迫害，分别是：中世纪的宗教迫害，20 世纪的纳粹德国和苏联。奥威尔设定的 1984 年的世界，三个大国并存：大洋国，即美国及其征服的南美和英国；欧亚国，即苏联及其征服的欧洲大陆；东亚国，即中国及其征服的日本和东南亚。三国的意识形态，在大洋国是英社，在欧亚国是新布尔什维主义，在东亚国是中文的 “崇死” 或 “无我”。在斯大林，不过一时的喜怒；在他人，则攸关生死荣辱。斯大林可以潇洒自如，他人难免不尿湿了裤子。肖斯塔科维奇说，有一次斯大林看电影，忽然灵机一动：为何不把导演也叫来，一起看他的作品呢。于是导演被叫来，坐在前排。斯大林喜欢坐在别人后面，这样，别人看不到他，他可以看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