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泥花园》的内容简介,第一反应想到了一部日本电影 —— 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说的是单身母亲惠子带着四个孩子明,京子,茂和小雪生活,有一天母亲失踪了,只留下了 20 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 1 万 6 千元)和一张字条,将孩子们托付给了长子明,于是,十二岁的明,担负了作为一个 “家长” 的重任。电影是由当时发生的真实事件改编,以小雪的死亡作为了终结。尽管导演已经极力的试图淡化故事中凄凉残忍的部分,但是其中的压抑和绝望还是让观影的过程里充满了震惊和不适。
《水泥花园》讲的是相似的故事,又同样发生在夏天,但带来的却是另一种不适,那是一颗苹果被践踏而腐烂和从内核开始发生腐烂的区别。
父亲和母亲相继离世,朱莉,杰克,汤姆和苏只有填补起空缺的身份从而支持起这个家庭,否则,家就会被夺走,他们之间也将面临离散的下场。全书以杰克,一个正直青春期,沉迷于手淫的叛逆男孩为第一视角,描写了他眼中这个早已支离破碎却仍旧以扭曲的方式苟且残存的家庭,以及兄弟姐妹之间突然转变的关系。
杰克很像《麦田守望者》里的霍尔顿,他们同样的厌恶这个世界,同时又厌恶厌恶这个世界的自我,所以杰克才会拒绝保持身体的清洁对脸上的粉刺自暴自弃。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一样东西是值得他们守望的,霍尔顿守望麦田,杰克则守望他的家庭。像杰克这样的孩子,看上去是如此的讨厌和不懂事,属于发育迟缓的那一类。不过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比同龄人都多走了一步,当其他人还沉迷在足球或绒毛玩具或母亲的一句奖赏中时,他们才得以看到被掩藏在温柔之后的世界的黑洞。某种程度的真相可以剥夺一个足够年轻的生命,而逐渐显现的真相让杰克如此的不快乐,当自身的渺小被放置到人性的深渊前时,天真和信任被如此轻易的剥夺了。
其实远在故事开始之前,不安的种子就被埋下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隔阂以及父亲的倔强和一意孤行,那个神秘的外星人游戏,茕茕孑立的屋子荒草丛生的水泥花园。父亲,母亲,孩子们,整个家,都像被困在一个荒岛上,哪儿也去不了,所以父亲才会一心想要建造他的花园,他以为那里是他的出口。朱莉和杰克之间的关系,也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暧昧。杰克对朱莉又爱又怕,在他眼中,朱莉并不是以一个 “人” 的形式存在的,而是一个标签,所以他会幻想自己和苏是一对夫妻,却从不打朱莉的主意,因为在杰克的眼里,苏是一个人,是自己的妹妹,而朱莉是缪斯。
伦理道德的沦丧,是以家庭成员身份缺失的开始而开始的。有人走了,就要有人填补空缺,而和母亲走的最近也是最年长的朱莉理所当然的接替了母亲这一身份,朱莉的男友德里克企图接替父亲的空缺来管理这个大家庭和这个大房子,但孩子们用他们的秘密排斥了这个 “外来者”。即使真相已经昭然若揭,母亲的尸体在水泥箱子里缓慢腐烂,臭味若隐若现的弥漫在厨房里,而德里克也亲自帮他们填补了裂开的水泥,试图成为他们秘密中的一部分。可是,“他和我们不是一家人”,这就是终极问题的所在。只有一家人才可以团抱在一起,去掩盖一个秘密,去保护一个家,任何外来力量的介入只会导致分崩离析,于是德里克被排斥了,他 “父亲” 的身份被杰克接管了。当事态无可隐瞒时,朱莉和杰克用他们的结合,来给予德里克最后的一击,向他揭示也是对自己印证,他们是一体的,是不可分割的一家人。
一个在半梦半醒之间缠绕的噩梦,这是尹恩麦克尤恩惯用的手段,也是这本小说带给我们的感受。文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隐晦和无情,就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在文中,名字只是简单的代号,人际关系网几乎全然断裂。我们找不到什么对与角色情绪的主观描写。愤怒,悲伤,快乐,焦虑,这种鲜明的感情是缺席的,取而代之的是神经质的大笑和啜泣,更多的,则是处在面无表情的混沌状态。
于是我们能够想象小说的最后一幕,孩子们聚在昏暗的房间里,分享着刚刚成为一家人的快乐和幸福,他们被困在这个孤岛上,也乐于被困于其中,这里才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因为第一次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而显得格外兴奋。而此刻窗外却是接二连三开来的警车,蓝色的灯光打在玻璃上也即将打破孩子们的美梦,乱伦将成为第二天报纸的新闻头条或是边角料,他们会被强迫分开,被不同的家庭收养,开始另一段迥异的人生。
尹恩麦克尤恩从不忌讳所谓的变态和禁忌,不遗余力的发掘人性的黑暗,想知道这黑暗的边境在何处。但他对于叙事的优雅和情感刻画的细腻又使他免于沦为一个靠猎奇吸引读者的作者。
《无人知晓》和《水泥花园》,两个同样发生在夏天的相似的故事,却透露出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前者的导演虽然利用暖色镜头淡化了剧情里尖锐的部分,却还是掩盖不住那股子绝望的腐臭味,主角阿明越是沉默和克制,就越是让观众感到压抑,他正是利用这种对感情的克制掩盖真实的恐惧和悲伤自我保护以防被外界的刺激摧毁,可惜这种隐忍直到最后都没有爆发出来反倒成了全剧的一块心病。麦克尤恩则用完全灰色的笔调,毫无掩饰的书写后者,将墨汁尽情倾倒在白纸上,任其发展,反而在失控的高潮中释放了苦痛。那些感情耸人听闻,但我们又无法否认其中的情感,它是真实温暖的,好像冰天雪地里那一捧烧尽的煤炭,它不再发光,可依然是灼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