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仪上的一只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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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加拉瓜作家塞尔希奥・拉米雷斯小说《一千零一次死亡》中，19 世纪四十年代末，主人公卡斯特利翁的父亲想说服法国的某位部长修建尼加拉瓜运河，这位部长说道：“梅尼尔男爵在尼加拉瓜有一片可可园，有一次他邀请我去卢瓦尔河的城堡参加一场餐后晚会，并乘机向我介绍尼加拉瓜这个国家，他便找来一个地球仪向我解说，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因为刚好有一只蚊子停在了上面，要把它赶走才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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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止是一百年多年前的这位法国部长，即使到了现在，到了二十一世纪，对于大多数的中国人来说，尼加拉瓜这个国家和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太多的区别：我们不知道它在地球上的位置，也不知道它有怎样的历史，可是，如果我们真的对它一无所知，我们怎么能理解一本多少与它为背景的小说《一千零一次死亡》？大多数的中国读者阅读《百年孤独》时感到头晕目眩，除了它那复杂的文本，还是因为基本对哥伦比亚的历史不甚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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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阅读《一千零一次死亡》的准备工作，我们不必对尼加拉瓜的地理与历史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们只需了解与它相关的部分就足够了。尼加拉瓜位于中美洲，离美国和马尔克斯的故乡哥伦比亚都不是太远，曾经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官方语方自然是西班牙语，1821 年宣告独立。1912 年，美国在尼加拉瓜建立军事基地。1927 年 7 月起，桑地诺领导人民开展反对美军占领的游击战争，迫使美军于 1933 年撤离。1934 年 2 月 21 日尼加拉瓜国民警卫队司令索摩查在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指使下暗杀了桑地诺，并于 1936 年就任总统，从此建立了长达 40 余年的亲美家族的 “考迪罗” 式的独裁统治，直到 1979 年。1964 年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简称桑解阵）成立，开始进行反索摩查独裁统治的革命斗争。1979 年 7 月，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领导的人民武装推翻了索摩查的独裁统治，建立了以 “桑解阵” 为主的民族复兴政府。《一千零一次死亡》的作者就曾经是 “桑地阵” 领导人之一，并于 1984 年至 1990 年担任尼加拉瓜副总统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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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加拉瓜刚建国不久，就梦想着建设一条联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运河，这是《一千零一次死亡》所涉及的重要历史事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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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次死亡》里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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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死亡》的作者塞尔希奥・拉米雷斯的身份有些特殊，1987 年，“我” 作为尼加拉瓜的副总统访问波兰，偶然看到不为人知的摄影师卡斯特利翁的摄影展，对其人生经历产生兴趣，开始通过各种线索展开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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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死亡》里，虽然从来没有出现侦探，但却披着侦探小说的外衣，小说中的 “我” 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揭开卡斯特利翁谜底的线索，直接谜底被彻底揭开，在这个过程中，尼加拉瓜动荡的历史、欧洲历史上重要的历史事件纷纷得以重现，读者朋友所熟悉的 19 世纪的文化名人肖邦、乔治・桑、福楼拜、屠格涅夫、莫泊桑等也纷纷粉墨登场，这些人物人生各异同，但都与卡斯特利翁有些关系，他们一起与卡斯特利翁上演了一出出死亡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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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开始前塞尔希奥・拉米雷斯引用了墨西哥诗人哈维尔・比利亚乌鲁蒂亚的诗句：“此刻安眠于此且被忽视的人，在世已经历过一千零一次死亡，别想知道我的过去，清醒即死亡，不要叫醒我！” 这简直是卡斯特利翁关于死亡的内心独白，也许还是我们所有人的。死亡如同鬼影窥视着《一千零一次死亡》里的第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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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千零一次死亡》第一部《暗室》引用的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漂泊不定的王储》（我们不能确认这是不是塞尔希奥・拉米雷斯的虚构，博尔赫斯常玩这样的把戏）中，奥匈帝国的怪异王子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隐居在西班牙附近的马略卡岛上，时间大概是 20 世纪初。在几千字的文字里，我们将得知萨尔瓦多大公的亲人们一个个死于非命，用作者的话说就是：“不管大公本人还是他显赫的家庭成员，似乎都被永不疲倦的复仇三女神纠缠着，纷纷蒙上悲剧性的色彩”，他的未婚妻玛蒂尔德公主死于一场火灾，兄弟约翰・萨尔瓦多离奇失踪，鲁道夫王子与他的情妇双双殉情…… 在这些死于非命的人物中，有读者朋友们最为熟悉的是 “茜茜公主”，她的一生可不像电影里那么浪漫，1898 年，她在瑞士的日内瓦死于一名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的利刃之下。仿佛是有意，塞尔希奥・拉米雷斯没有提及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更为有名的表亲弗朗茨・斐迪南大公，他于塞尔维亚被暗杀，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无数的人死于非命。在《漂泊不定的王储》中，作为大公随从的摄影师隐隐现身， 谁也不知道，他会成为这本小说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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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小说的展开，读者将看到一次次的死亡或者与死亡相关的事物，卡斯特利翁的父亲死于瘟疫、舅舅死于暗杀、肖邦临死前对死亡的恐惧、卡斯特利翁为屠格涅夫的遗体拍摄的相片、卡斯特利翁的女儿、女婿双双死于纳粹的枪口之下（卡斯特利翁用镜头纪录下了这残忍一刻）…… 在《一千零一次死亡》中，“我”、摄影师卡斯特利翁、怪异王子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都貌似小说的主人公，其实《一千零一次死亡》中的主人公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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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次死亡》中的历史与风流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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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在《一千零一次死亡》中，卡斯特利翁的父亲为了说服英法（先是英国，后来是法国）建设尼加拉瓜大运河，开始欧洲之旅的时间是 1844 年，卡斯特利翁死亡时间是 1944 年，刚好是整整一百年，随着故事的展开，百年来欧洲及尼加拉瓜的重大事件若隐若现的得以呈现，拿破仑三世的成功越狱（1846 年）及上台（1848 年）、普法战争（1870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很显然《一千零一次死亡》不会是欧洲或尼加拉瓜历史的编年史，但塞尔希奥・拉米雷斯把小说中的一个又一个人物放在历史的世变中，使小说有了一种恢宏的气质。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小说中的人物仿佛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片树叶，谁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在一出出悲喜剧中，我们不知道是该为历史的吊诡而悲哀，还是为人物的不幸命运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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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特利翁的父亲前往欧洲本来是为了说服英法建设尼加拉瓜大运河，无意中却帮助了拿破仑三世成功越狱，拿破仑三世知恩图报，虽然没有促成尼加拉瓜大运河的开工，却成了卡斯特利翁的赞助人，没有这一点，便没有卡斯特利翁所经历的一切，自然也不会有《一千零一次死亡》这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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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正史中提到的历史，《一千零一次死亡》中还有许多名人的风流八卦，小说一开始提到的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历史上确有其人，《漂浮不定的王储》中说他 “因为秉持平等对待自然万物，所以在爱情方面也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能力，能够同时环抱着男人和女人并寄情于动物和植物。” 小说中卡斯特利翁、纳博尔尼等明是他的跟从，实际是他的同性情人，就像前面的话说的一样，萨尔瓦多大公钟情于同性，但也并不拒绝女性，他心爱的女人卡塔利娜成为卡斯特利翁的情人之后，他甚至不惜以死相威胁，完全不顾自己是个王子的身份。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自解嘲说：“我们全家族的人都是疯子，相较之下我并不那么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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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路易斯・萨尔瓦多大公的疯狂一样，读者朋友们所熟悉的那些艺术大师，除了给后人留下了他们的传世作品，也留下了无数 “丑态百出” 的风流八卦：肖邦临死前对死亡充满恐惧，不得不求助于他的姐姐；乔治・桑在肖邦死前早就移情别恋，甚至追求过屠格涅夫的情人；肖邦也不是省油的灯，晚年的肖邦曾为乔治・桑的女儿深深吸引；屠格涅夫的文学作品那么美，谁会想到他曾经扮深小丑来取悦自己的情人；屠格涅夫怕母亲怕得要死，福楼拜却对母亲敬爱有加，他在东方之行时染上了梅病 ，但这并没有吓退他那无尽的性欲，继续享受鱼水之欢；普通读者并不一定熟悉的尼加拉瓜诗人、拉丁美洲 “诗圣” 则是一个十足的酒鬼，在大公所隐居的小岛上，除了整日把自己喝得昏天黑地，几乎没有做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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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希奥・拉米雷斯曾说过：“文学的主题是爱，是疯狂，是死亡，是权力。” 《一千零一次死亡》可谓是他这句话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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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一次死亡》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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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 2017 年塞万提斯奖得主、拉丁美洲 “爆炸后文学” 的重量级作家，塞尔希奥・拉米雷斯对他的前辈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科塔萨尔等大师的作品无疑是熟悉的，令人惊奇的是他的《一千零一次死亡》并没有玩什么复杂的文本，整个《一千零一次死亡》读下来，甚至让读者会觉得颇为 “通俗”，小说里用的最明显的 “技巧” 是交替以拉米雷斯和卡斯特利翁视角进行叙述，如果把他们的叙述分别作为一篇小说来阅读也完全没有问题，但如果那样，塞尔希奥・拉米雷斯也许只是一个通俗小说作家。在《一千零一次死亡》里一边是拉米雷斯作为 “侦探” 的苦苦追寻（拉米雷斯视角），一边是卡斯特利翁的娓娓叙来（卡斯特利翁视角），在两个不同的视角中又有各色人等的回忆、各种各样的历史记载、情景再现，由此形成了文学青年所熟悉的 “复调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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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万提斯奖评委会这样评价塞尔希奥・拉米雷斯：“他是一位与时间和遗忘对抗的有耐心的斗士。” 在我看来，这样的评价用在许多作家身上都能成立，不过用在塞尔希奥・拉米雷斯身上最为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