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唐传奇原作改写系列，是一个十分 “读者友好” 的唐传奇宇宙。一来，唐传奇本就是一个基于长安洛阳等唐朝都会生活而作的平行世界或同人世界；二来，为了让读者更加身临其境，高阳在小说里加入了大量 1200 多年前原作没有或很少交代的长安城知识点，读起来就很容易跟着人物穿行于唐长安的市坊街巷之中。
 
《李娃传》不仅是高阳改写的第一篇唐传奇，更是其第一部正式发表的历史小说，理所当然要承担搭建这个唐传奇宇宙的扎实根基，因此，必须在这里给读者清楚地交代唐长安城的空间及其业主、居民信息。如果只是关心故事和人物命运，大概率就会跳过这一部分。
 
对我而言这部分格外的精彩。我早就看过传奇原文，也知道该篇在明代改编成戏剧在各剧种里演了好几百年，主要人物、人物性格、遭遇和命运这些大致被剧透得毫无玄机。所以，初读这部小说时，我本以为看作者如何架空原有故事线、如何植入新故事线是最大的乐趣，没成想随着场景渐明、故事推进，小说真正启动了由自身人物形象设定原动力驱动的故事线。此时，我几乎完全忘了白行简原先创作的那个故事。
 
拉里・布鲁克斯在其《故事工程》和《故事力学》中构建了一套完整的小说创作工具体系，而高阳早在布鲁克斯之前多年就已经将这样的工具在本书中应用得炉火纯青，对比白行简版《李娃传》和高阳版《李娃》，很容易看到这种创作工具和技巧的本质差异。
 
举例来说，本书 1-3 章基本上是对白版原著的扩写，在扩写过程中充分加入了长安城空间布局、历史人物和时代背景三部分。这是为了让 20 世纪 60 年代华语读者的小说能够了解小说会在怎样的场景中推进。我对于这些内容过于熟悉，所以是带着找彩蛋心态快速地读过。
 
但是从第 4 章开始，小说的故事动力悄然发生了变化。在白版中单纯由故事一环环推进的结构，开始切换到由原先没有充分展开的男主角郑徽（白版荥阳郑生）人物性格推进。用 “性格即命运” 语来形容小说进展特别贴切，但是，作者在自序中早已交代，他的改写兼顾了白版原著和元代剧本《曲江池》、明代剧本《绣襦记》，主角的性格和遭遇都已被严格地限定在了固有框架内，打破框架意味着同人改编或重写，而他将这一创作定位于重现盛唐长安的 “改写”，就要求他务必在原著故事情节和人设固有框架内加入新的动力。
 
不是从开篇起就改写，而是在男女主角已经交往同居后才加入新动力，少年的性冲动、名利场的炫耀社交基调和自满于才华这些心理通过男女主角的行为逐渐放大、甚至主导故事线，就令一个旧故事变成了新故事 —— 这恰恰打破了从唐传奇开始就已奠定了中国戏剧 “曲折往返、皆大欢喜” 的窠臼。
 
我把高阳对这种创作工具的应用，依然归结于王国维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的观点。
 
正如唐传奇形成的历史背景，我查阅多方文献后有自己的总结：一是唐朝开创了史馆制度、规定著史行为必须为国家垄断，私人不得著史，但是笔记志怪小说已经成为文人创作习惯；二是科举制度正式将作文能力纳入选官流程，作文能力高低可以对科举考试有帮助；三是长安和洛阳都会生活中开始形成优伶百戏表演的消费生活方式，需要诸如传奇这样的表演内容。
 
这三个最主要的原因使传奇志怪创作成为唐代的标志性文学体裁，文体即结构。李剑国先生《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所称唐传奇是 “文体概念” 便是这个意思，而他阐发的基础则是鲁迅先生的相关论述。因此，传奇文原有的结构本身就是故事推进的动力。这是到唐代才形成的特有的文学形态，比之唐诗在审美方面的进一步发展，唐传奇是更确切地真正开创于唐的 “一代之文学”。
 
了解了唐传奇历史背景之后再来看小说《李娃》，更能理解高阳在保留原有框架时、极大地丰满人物性格、再由人物性格和行为模式去推动故事进展、最终归于原有框架…… 这一套动作中的高明之处。
 
特别是大量融入长安佛寺俗讲、五姓及贵贱不婚、教坊及私娼管理制度、长安殡葬风俗等约束条件极为细致的描写，都让人物命运显得合情合理，而不至于发生现代影视编剧中 “硬转”。要达到这一层次，除了掌握文献史料、心理学之外，更重要的是把这些材料毫无凝滞地拼接融入原故事结构的技术。因此，相比后来的《胡雪岩》等原创历史小说而言，唐传奇改写系列更显高阳在小说创作技术上的功底。
 
在本小说中，我有几次被郑徽和李娃 “说出” 的话深深触动以至潸然泪下，可是故事剧情我早就知道啊！最不可思议的是，高阳把郑徽和李娃的命运逐渐铺陈、推进和强化，最后居然让原著皆大欢喜结局变成一个悲剧，然而这个悲剧也来得合情合理。不仅几乎与托尔斯泰 “安娜・卡列尼娜必须死” 如出一辄，且把原著皆大欢喜结局变成了一个在唐传奇中随处可见的梦的暗喻，再次打上一个鲜明的唐传奇符号。这样的改写实在是令我钦佩得五体投地！
 
我以上所描述的都是本书与唐传奇特征吻合、小说创作技巧高明、小说场景描写极其生动真切的阅读体验，在我看来，这些极其难得的体验与小说本身所具有的情感相比，或许可算得上不值一提。
 
最好的技术，永远都为阐明思想服务。娼家有真情，浪子有真爱，严父有真心…… 不同人物不约而同表现出来的 “真”，与书中一再出现的佛理相通，纠织在一起构成了动人的故事原力 —— 挚爱 —— 这是对唐传奇造梦能力的最佳诠释，也是对唐传奇在 1200 多年前间被反复再创作的最佳表达。

人生在世，最快意的事，无过于报德之时 —— 而况那是永偕白首的开始，从今以后尽是浓情蜜意，无辱无忧的日子！

三年如一世，读完懂了，古时奇女子，对她们的最美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