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宋江上梁山,发生在第三十九回,唤作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经过是这样的。宋江在浔阳楼题反诗,黄文炳看见了,撺掇蔡九上报朝廷领功。蔡九感觉这事儿能做,就给父亲蔡京写了信,央戴宗去送。戴宗拿了信,非常焦躁,不知道怎么处理,半途中听了吴用的计,伪造一封回信交差。
蔡九没发现异常,黄文炳看出了破绽。
当下拿了戴宗、宋江,定了个勾结梁山的罪名,依律问斩。
这才有了众好汉江州劫法场。
众人劫法场后,宋江不肯善罢甘休,坚持要立刻报仇。
仇人是谁?自然是黄文炳了。黄文炳举报反诗,又找出书信破绽,把宋江折腾的死去活来。
区区一个闲通判,就能把山东呼保义给玩儿死?这不是砸我招牌么!
宋江重整救兵,杀回江州。要报仇,也要在兄弟前立威,让大家知道他宋江不是好欺负的。顺便,劫掠些东西,不能让兄弟们白跑一趟,这不是他宋江的作风。
好汉们灭了黄文炳的家,又把他活捉回来,由着李逵一刀一刀刮了:
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得罪了大哥的人,被兄弟做成了食材。
但是,宋江上梁山,果真是黄文炳一人之力么?
没那么简单。
实际上有个被忽视的人物,在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各种推波助澜。甚至极有可能,宋江上山,本来就是他因势利导布下的一个局!
这人便是吴用。
不相信?
先简单介绍下宋江的作死之路。
宋江杀了阎婆惜,跑了。跑到清风寨后,又反了小李广,趁机收几个头领,想着白道混不下去了,干脆投奔梁山吧。谁成想收到父亲病危的信,半路改道连夜回家,又被官府捉了,最后刺配江州,了却杀阎婆惜的犯罪前科。
到了江州还不消停,小弟照应着天天遛街不说,自己还趁着酒劲儿题反诗,又赶巧不巧撞上一心往上爬的黄文炳,这回闹大了,举报到蔡九那儿去,又没人说得上话,可就成了杀头的罪过。
兄弟戴宗急的火烧火燎,还是吴用使了计策,才让戴宗又看到圆转的希望。
请注意了,此时吴用已经想到了伪造书信的计谋,甚至还把萧让、金大坚请上梁山造伪书。搞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却在图章这种小细节上出了纰漏。
当真是疏忽吗?
要知道,吴用的身份可是军师,一向以计谋算策为立身之本啊。
如果再深入思考,就会发现即便图章没有问题,这条计策还是充满缺陷。
首先,戴宗并没有去见蔡京,这就很难把送信的情景圆回来,没有人保证蔡九一定不多问两句家里的情况。
只要江州方面稍作盘问,顷刻便会让戴宗露出马脚。根本就不用等黄文炳施展自己的精明。
吴用果真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去解救宋江吗?
并非如此。
戴宗有日行八百的手艺,时间上绝对充裕,他完全可以先把信送了,拿了蔡京的回信,依着回信伪造,岂不是更方便戴宗应付回来后蔡九的询问?
堂堂山寨军师,策划过截取生辰纲的人,又自居戴宗 “至爱相识”,却如此智穷虑短,丝毫不给好朋友戴宗提供些预案处理?
更巧的是,刚刚送走了戴宗,众头领大摆筵席的当口,吴用立刻大声叫苦,把图章问题说与众人听,并在晁盖问策时,迅速拿出应对之法。
立刻。迅速。
有意的,无意的?
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吴用,还真就是故意的。
吴用这个人
吴用这个人很有意思。
截取生辰纲,本来没他什么事儿,自己硬要贴过来。替刘唐周旋,给晁盖献策,还拉三阮下水。凑足七星聚义,全程安排截取生辰纲一整个项目。
一个私塾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吃不饱也饿不死,为什么偏要跟江湖人士搅和在一起?
就说这生辰纲项目,抓了就是死罪,吴用偏偏比谁都积极,图个什么?
他需要钱么?吃喝不愁,无不良嗜好,甚至喝酒吃肉也不怎么上心。没老婆,没家小,极少在结交好汉方面使钱,更不是个财迷。他要那么多钱干嘛?
不为钱,不为利,担这么大风险搞打劫。图啥呢?
精神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
我们经常看到,好汉见面后诉说平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讨论江湖上的事儿。
啥是江湖的事儿?无非较量强棒,打打杀杀。
比如两个公人押解武松过十字坡,遇到张青夫妇,就是个非常典型的例子。仨人说的太夸张,超出了正常人的接受力,把公人吓着了,但见:
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
不肯害为善的人。
也就是说,有选择地害那些作恶的人。
什么是恶人,那要看江湖中人怎么说了。总之说你是恶人,你就是恶人。
换句话说,江湖中人自有一套杀人放火的解释体系。
不要小看这个杀人放火以及这一套解释体系。
落草之前,好汉们都是活动在两个世界。
一个是光明世界,在里头扮演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胥吏,底层武官,都头、黑店老板、鱼牙子等等。
另一个是江湖世界,风传着各种 “江湖中事”,杀人放火,都是寻常。甚至得到鼓励。靠这些东西积累威望,寻求价值实现。
武松不会给人讲他是怎么在县堂上点卯,鲁智深不会讲他是怎么一天天给小种经略跑腿,吴用也不会讲他是怎么给二三村童备课,至于像白胜、李逵、时迁这种,日常生活就是赌博使酒,偷鸡摸狗,就更没啥可说的了。
好汉见面要讲的,是另外的一些事儿。也是关于人生价值实现的事儿。再具体一点,还就是这些杀人放火、以及怎么解释杀人放火的这些个事儿。
吴用遭遇生辰纲事件的时候,正处于积累声望、同时又无须戳破光明世界外衣的阶段。他一个不第秀才,没啥武艺,江湖上立足都难,更何况扬名立万。只是有幸和晁盖一个村子,又承蒙晁保正看得起,这才算是刷了点儿点存在感。
他和阮氏三雄一样,也在给自己的一腔热血找买家。
生辰纲让他看到了希望,如果截取生辰纲顺利,带来一笔富贵尚是小事儿,江湖地位提高了那才叫有意思。
事实证明,生辰纲项目确实成功了,吴用在江湖上搞了些名堂,又深藏功与名,回归正常生活中去了。
但案情事发,要开始逃亡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简单了。私塾先生做不成了,光明世界里的身份消失了,以后怎么办?
吴用必须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
上梁山,入伙。
按照吴用的性格,七人潜逃的路上,可能就已经想好了上梁山后重组权力格局的问题。
大碗吃酒肉这种活儿,是晁盖的追求,对吴用却没什么诱惑力。他要施展权谋,做一番辅主定策的大业。他要在没有王法的新世界里,按照自定的规则生活。
于是上梁山后,为了促成权力重组,吴用又做了一件大事:说动林冲火并王伦,送大哥晁盖坐上第一把交椅。晁大哥上去了,自己的地位当然也就上去了。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这晁盖做上大哥后,行事风格没什么变化,还是疏财仗义的老玩法。打点儿商旅,分钱。打了官兵,分钱。安顿好众兄弟,还是分钱 —— 给宋江也分点钱。
吴用是怎么考虑的呢?
按住了这些事项,先不管他,重点升级部署山寨的防务系统:
我等且商量屯粮、造船、置办军器,安排寨栅、城垣,添造房屋,整顿衣袍、铠甲,打造枪刀、弓箭,防备迎敌官军。
一个一门心思想做大做强的小弟,跟了一个老在新手区打野的大哥。试想此时的吴用,又会怎么看待晁盖?
实际上,上梁山后的第一件事,就已经让吴用看轻了晁盖。
当时晁盖见王伦大摆筵席招待自己,格外高兴,兴奋地对众人说道:
我们造下这等弥天大罪,哪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
吴用什么反应?
冷笑一声:呵呵。
堂堂山寨之主,一个决策者,未必要足智多谋,但必须得明于知人,善于判断形势。
落草的晁盖,连敌我形势都判断不清,缺乏识人之明。王伦想做什么压根没摸清楚,就非常草率地把亡命七人组的身家托付于对他们心存忌惮陌生人,还说什么 “此恩不可忘报”。
如此大哥,以后怎么带的动?
洞察人性的吴用,可以说是颇有些失望的。
他发现,在自我处境进一步恶劣化后,晁盖并没有紧跟形势,主动更新认知体系,还是用江湖大哥的那一套处理事情,对四周潜伏的危险浑然不知。
吴用已是上了贼船了,必须谋求自保。
他能做的,就是保持清醒,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引导大哥别把兄弟全带进坑里。
可不可以换个大哥呢?
遇见宋江
吴用第一次碰见宋江,是在东溪村晁盖庄上。
官府要抓他们,宋江过来报信。可把晁盖给感动坏了。
而在吴用眼里,宋江当时还只是个着急忙慌的身影。
问明白这就是江湖传说的呼保义黑宋江后,吴用把这个人、这份情记了下来。
宋江的这次报信,堪称舍命豪赌。上司就在那儿等着,分分钟能赶过来,路上碰见个嘴闲的,庄上有个想趁机发财的,都能把宋江抖落出去,判个打劫生辰纲的同谋,彻底告别公务员 + 黑大哥的幸福生活。
结果他赌赢了,并且获得了不菲的回报。
他用行动在吴用晁盖诸人心上刻下了天大的情分,是 “担着血海干系” 解人危难,印证了江湖的传说,并进一步扩大了感召力。
尤其重要的是,他让后来的亲密战友吴学究,得以一睹他是如何笼络人心的。
什么叫及时雨?解人危困,雪中送炭。
并不是会使几个小钱就算及时雨了,还要敢于在重要时刻舍命决断。
这才有个做大哥的样子。
花荣等九个头领上山,再次给吴用留下深刻印象。
此时梁山泊经过将近两年的发育,仍旧还是 12 个头领,除了之前遗留的白胜外,没再多上山一个。
宋江一出马,上来就是 9 个。如果刨去王伦旧部,比晁盖的核心层人数还多。
就这本尊还没上山呢。
能力、野心、号召力,又放大几个量级。
如果舍命相救还不足以撼动吴用的认知,这回九个头领上山,一定能够触动吴用,使他再次想起跟谁才有出路的问题。
可以想见,后来的这九个头领到寨后,也会把宋江当做维系感情的纽带,甚至可能会通过强调和宋江的交情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大哥就是不但自己有路,有面儿,还能让兄弟说出去有面儿。光靠一个义气,是不大行得通的。
尤其能够引起吴用重视的,恐怕还有秦明上山的隐情。秦明这种火霹雳性格,对原来的生活没任何不满,宋江是如何既杀他全家,又让他诚心归附的?
不论怎样,能够同时做到这两点,可见宋江够狠,也够聪明,够洞悉人性。
另一方面,宋江本来已经打算投奔梁山,半路却又因为父亲改道。这说明他的确有上山的想法,只是因为困于孝道不能成行。
吴用一定能看出来,把宋江从孝道中解脱开来,就可以得到一个更称职的明主。
原来那颗期盼雄主的心,开始跃跃欲试了。
第二次见面
不多久,宋江第二次出现。
这次是在梁山,是在刺配江州的路上。
对自己上次欲上梁山而中途改道,宋江的解释是:
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断配出来,又频频嘱咐。
这段话说的非常有技巧性。首先摆明自己的立场,暗示自己是愿意投梁山的,但说得有很委婉,很模棱。为什么没来呢,是父亲不让落草。俺宋江是个讲究的人,忠孝二字乃立身之本,如何敢做下忤逆父亲意志的事情,让家人跟着受罪?
听完这些解释,吴用当即不再强留,直接指明了混江州的关口。
他心里明白,拉宋江入伙,就得帮着他顾全孝道。宋江迟早要入伙,但入伙前就可以培养感情了。
至于孝道怎么顾全,要么等他父亲死了,宋江便能自作主张;要么是宋江再无退路了,便可顺理成章地上山。
宋太公怎么死是完全不在吴用的控制下的,他也不敢亲手去催命。
他能做的,就是断绝宋江的后路,尽可能彻底地断绝后路。
这一点宋江绝对可以谅解,因为他压根不想以现在的身份返回社会了。他诗句里所谓 “潜伏爪牙忍受”,说的就是这种心情。
吴用断他的后路,恰恰是帮他给江湖、给社会一个交代,光明正大地落草。
基于这个需求,如果只是在公人押解宋江过梁山时把人劫走,力度是完全不够的。
一来梁山泊是三不管地带,不过死几个押解公人,朝廷可能不会重视。二来逃脱得如此容易,宋江还有可能随便敷衍几句,再去浪迹别处,毕竟囚车是梁山泊劫的,又不是宋江干的。三来题反诗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倘若朝廷查知囚犯不过是题了几句反诗的疑似精神病患者,估计也不会费多大劲,事情很有可能再次不了了之。
吴用必须搞个大新闻,充分强化宋江和正常社会的敌对关系,把一个活宋江,坚固地绑到梁山泊的战车上。
于是就有了:在江州府地面上,公然劫狱。
杀一两个公人不过是强盗行径,在州府劫法场,这就有点对抗政府的意思了。
事情够不够大?够大。情面够不够大?够大。有几分把握做成?单看吴用刚送走戴宗,立时想好对策,就足以说明他早就成竹在胸了。
江州劫法场,进展的很顺利。
顺利抢回了宋江,顺利闹大了动静,特别是意外杀出的李逵,突然砍死那么多百姓,更是让宋江再无回头顾虑。拉宋江入伙的事儿,至此终于做成了。
但吴用没有想到的是,宋江比他预想得还要高明得多 —— 刚得众人劫了法场,宋江一刻不耽误,立马就还了人情。要上梁山,他比谁都决绝,干脆一条道走到黑,立刻冲到一线,率领众人大闹江州,灭了黄文炳一门,劫掠财物作战利品上山。同时又将更大一伙头领纳下投名状,烧净家底陪自己上山。
比晁盖不知道高哪里去了。
上一回,宋江输送了 9 个头领,这一次,又输送了 16 个,分别是:
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薛永,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侯建,陶宗旺。
即便不是吴用也能看出来,梁山泊的宋江时代,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