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州美国佬大闹亚瑟王朝》—— 若非事先知道这是马克・吐温的作品，我八成会以为这是哪个三流美国作家在杂牌庸俗杂志上连载的后现代恶搞小说。国内文学界谈论马克・吐温，会说他是见证了美国帝国主义转型初期的 “批判现实主义” 作家，估计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名毫无严肃可言的小说常被遗忘。读完这本小说，我感觉《康州美国佬大闹亚瑟王朝》并非游戏之作，而是一部承续了马克・吐温风格的讽刺之作。故事讲述了一位生长在康涅狄格州的美国 “北方佬” 穿越到八世纪亚瑟王统治时期英国的穿越故事，故事里的这个 “北方佬” 既没有现代穿越小说主角的超能力，也丝毫没有融合入古代英国的念头，他能够凭借的只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基于坚船利炮技术优势的 “美国优越主义”。和如今的穿越网络小说动辄几千章的长线叙事不同，这位在古代英国自称 “老板” 的美国白人几乎以迅雷之势征服了整个英国：他利用中世纪欧洲人的迷信，借助日食、自己研发的火药与避雷针等科技装神弄鬼，击败了传说人物 “魔法师” 梅林，又利用火枪驯服了圆桌骑士，甚至让骑士成为自己品牌行走的广告。之后他利用国王的信任，在英国乡村大面积铺设电线杆和工厂等现代基建，发展新闻业、商业和工业。自然他还有着 “启蒙民智” 的野心：不仅试图将年轻的孩子培养成现代美国文明的拥趸，还带着国王微服民间，试图让国王理解共和制度的优越性。然而，康州美国佬的失败也如暴风骤雨。国王在领悟了现代科技的先进性后，反而从一个并无大志的庸主变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他利用北方佬带来的金融系统高利放贷，结果引发了骑士阶层的反叛而最终被杀害；美国佬激进的社会改革触怒了宗教势力，教宗一旦动用 “开除教籍” 这个唯心手段，那些貌似拥护现代科技和共和思想的中世纪男女转眼就重新变成新事物的反抗者。美国佬虽然利用加特林和电网剿灭大量反对者，却最终因为战争尸体带来的瘟疫而功败垂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马克・吐温作品的特色就是美国地方俚语和现实历史的典故化用，此版中文译本加有许多注释，但显然为了汉语文本的通顺牺牲掉了很多有意思的文字游戏。比起马克・吐温时代美国的风俗人情，读这本穿越小说，我们最能感同身受的应该是故事中那个 “北方佬” 身上表现出的美国精神（或曰过国民性）：这类美国人所拥有的是一种基于思想和科技基础的 “美国至上主义”，他们对于一切落后的文明，一方面有一种一视同仁的傲慢（故事中的美国佬就把中世纪英国人比作印第安人），另一方面对于那些落后文明中的个体又有一种不顾历史规律和现实环境的滥情，他们会不惜动用武力捍卫自己体制的优越性，但同时也会表露出被 “文明世界” 疏远的恐惧（故事中美国佬建立的政权就是因为被教廷疏远而开始走下坡路）。马克・吐温这本小说，如果放到当下的美国文化环境中，肯定会被很多左派视为 “政治不正确” 的反动作品；马克・吐温写作这部作品，一定包含着对于美国北方沙文主义的讽刺和批判，但故事中的那个北方佬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是一个实打实的科技创新者，一个对妻子和儿女呵护备至的传统丈夫，也是一个战斗到最后一刻的 “爱国者”。在本书最后的附言中，马克・吐温以非虚构的第一人称，向读者展示了那个疑似穿越到中世纪英国的北方美国佬，在幻想自己妻儿回归和 “王师再临” 的梦呓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悲凉场景。这让我想起了鲁迅对于他笔下阿 Q 命运的态度：怒其恶劣而哀其愚昧。今天的美国相比马克・吐温的时代早已面目全非，但他笔下这个康州北方佬的气质多少活在大部分美国人的骨子里，这本穿越小说会不会在将来变成美国命运的某种预言呢？我相信，马克・吐温纵使在创作这部小说时笑出过声，那多少也是一种让他不敢多想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