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咨意怜。”
 
李煜的这首《菩萨蛮》，我在读完本书二十多年后才爱上它。做初中生时字句都能读懂，但确实理解不了词中意境，即使时隔二十多年依然记得李煜是 “重瞳子”、李煜如何爱上小周后、如何才华横溢、如何监视韩熙载、如何亡了国，依然没领会到这首词的意境。这首四十四字的词，基本上把这本书 1/4 故事线讲清楚，书是词的注脚，词是看清书中李煜命运的眼。
 
印象中，对这本书的理解加深分了三步，三步间又隔了多年。
 
第一步是 15 年罗振宇老师在《罗辑思维》一期节目里推销高阳的《慈禧全传》。介绍高阳生平时，我瞬间想起这本书。我只买过他这一本，我的记性比较好，当时虽未把书从箱里翻出来重读，但是还是在脑子里把书中故事重演了一遍。当时，没想起这首《菩萨蛮》。
 
第二步是去年读到叶嘉莹先生的《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和《人间词话七讲》，叶先生也没有讲到这首词，她讲了李煜的《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讲了王国维对他的评价。由于煜词甚是达意，所以，我对他的进一步理解在于，他是个用词来完善自己人生的人，情感抒发和诗词艺术对他而言大过天。这样的人藏不住心事，不仅不吐不快，而且对诗词表达的满足会形成他在这件事上的正反馈。生在帝王家，既是他的幸事更是他的悲剧。
 
而令我最终 “读懂” 了这本书的第三步，则是这首词以插曲形式出现在电视剧《清平乐》里。宋仁宗赵祯独宠半生的张贵妃还在教坊做舞女时，一个夜里心情舒畅地边唱边跳，舞姿打动了赵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当时便反思，何以这首毫不起眼的小词，会被高阳用作《李煜传》的正式标题？是的，我在初中无意买到那个版本就叫《金缕鞋》，我也不知本书名何时被谁改成《李煜传》。或许，是出版社认为《金缕鞋》太不起眼，不如亡国之君李煜有卖点吧。
 
说回到赵祯遥望在歌声中翩翩起舞的张贵妃，这首词的配乐对断句作出了突破，把节奏从两段分成了三段，“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这两句被连在一起后，画面感立即就不同了。
 
妙龄女子趁着夜里轻雾遮住了月光，偷偷跑去见情郎；
脱了金缕鞋拎在手中，只穿着袜子一路跑到画堂南边，跑到情郎怀中时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来时的台阶和小径上都留下了香气；
她告诉情郎，自己出来不易，一定要好好怜爱自己啊。
 
按照高阳的描写，这一场景只是李煜的臆想，书中李煜主动地偷撩皇后的小妹，最初是开玩笑，然后是掉书袋秀才华，再然后是谈文学，再然后是偷约夜间约会…… 想必这套路不是高阳的杜撰，煜词中占主动的妙龄女子，在书中被改成了李煜主动去撩刚刚青春期、还会带着星星眼看才子的小姨子，这种情感主动性的掉转，一下子写出李煜的才子风流，这份风流也正决定了李煜的悲剧命运。
 
按照儒家逻辑，明君不仅无私事，更不应有私情私欲。前如李世民、赵祯以臣子约束自己，哪怕有再多私情都须 “以国为重”；后有李隆基和赵佶，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情私欲而使最终使帝国由盛转衰。
 
像李煜这样甘愿在音乐文艺中完成自我实现、甘愿把自己情爱毫无保留的性格，时代没有机会让他做一个明君。不过，也正是如此，他的词才是既纯真又富有美感。
 
依叶先生的观点，五代是词这种文学出现转向的一个重要时期，是词从教坊曲辞向诗化之词跨越的重要阶段。这一结论虽然极是，可是转向的动力，叶先生其实并没说。
 
最近我痴迷唐大曲唐戏弄唐传奇和北宋陕西史，看到从中唐到五代时期，应该是一个诗意被残酷现实撕碎的大时代。尤其是唐传奇，在中晚唐达到巅峰，佛教因果、轮回和冥报思潮日盛，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在从恣意浪漫向理性现实转向，这是唐传奇从唐诗中异军突起的外部力量。唐末至五代，割据政权轮番登场，李煜的南唐存续五十年绝对是长命王朝，最短命如后汉只存在了四年。这样的乱世，除了身为帝王的李煜有能力超脱现实、纵情于自己的创作，其他的诗人词人估计都在为安稳生计而惶惶不可终日吧。
 
从温庭筠到韦庄到冯延巳，我怀疑这三个落魄人能代表词创作的风尚，恰恰是李煜有权力有财力有魅力，让自己的爱好成为时代风尚，一如创造瘦金体、把北宋美学推向巅峰的宋徽宗赵佶。这便能说通，为何本来便是唐教坊大曲和燕乐配套的音乐文学，经过了动荡五代，近乎完整地被北宋继承下来，而 “小词” 一直被北宋士人轻视。并非音乐是亡国之音，实是北宋只继承了一个分裂的帝国，大时代像容不得李煜一样，也容不得北宋士人纵情歌舞……
 
李煜的一生就像一部《罗曼蒂克消亡史》，《金缕鞋》便是他的诅咒。经历过满清王朝终结、对曹寅家族了如指掌的高阳，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也许，对于亡国遗老来说，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便是唯一珍贵的记忆。大概美好瞬间而作的小词，虽然小，但是回忆起来特别暖吧。

处处小心回避不如直接面对，本书从细节入手让我了解到一个真实的 “李煜”；他的私心和抱负，他的才学和多情。  从李煜的一生看到了他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就像他词中的那一句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对李煜很感兴趣，一个做皇帝不怎么样诗词才情却相当高的帝王，词家里论情感细腻、文辞流畅以李煜最佳，但这本书却有点看不下去，一开始还觉得挺新奇，似乎是个爱情故事，可看到 1/4 还是在讲儿女情长，姐妹相妒？好在还原了不少词作创作的背景，由于讲到国破就戛然而止，几个主角的身世未交代清楚，于是又找来《李煜词集》，想看看真实史料里怎么写的李煜，结果发现未写完的是个残忍的故事，李煜好容易娶到了小姨子敏嘉，却马上迎来覆国的结局，敏嘉被好色的宋太宗侮辱留宿宫中，李煜只能忍气吞声，那曾经闺中日日期待姐夫的敏嘉这一刻可曾羡慕姐姐早早超脱，不必受这亡国之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