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须臾闪过，绵绵无绝人世哀欢。” 这是藤泽周平最好的长篇，最好的小说。本书的凝练、淡然细腻的语言风格是其作品一贯的特点，尤其是对于景物的描写，极富画面感，或许现在读来已少了些惊艳。但初读带来的巨大的震撼，令人至今记忆犹新。比如这句，「低垂的乌云笼罩天空，仅西北方一隅隐约可见些许白云，残留日暮将至的余晖。」藤泽描摹事物的真正奥秘，在于他对笔下的人和事，都投入了深挚的情感，他描写的其实不是事物，而是面对事物时的情绪，那是一种深切的爱和感动。这部书里面有亲情，有友情，也有爱情。当人心之间仿佛隔了千重山万里云，坚持一份纯真的情感，就成了这个世界最傻的事。但这一纸所有的存在，却仿佛是为了证明那人与人遥不可及、或生离或死别的距离间，正牵绕而起的一缕脉脉而不近常理的情念。男主人公文四郎和女主阿福的故事是一条主线。他们虽然说是青梅竹马，但其实没有多少暧昧的情节，只是非常自然的，她走在他身边，或者是紧紧跟在身后，或者匆匆擦肩而过，轻轻打个招呼，而已。她在河边洗衣服，不小心被蛇咬到，他过来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指放到嘴里吸出毒血，跟她说应该没事了，但回家后还是告诉家人一声放心点。她跟着他一起去看夜间庆典，他买了一份麦芽糖给她，周遭不断喧哗，尽管夜色昏暗，但那一刻，仍可清楚看见她羞红了脸。后来被赶来的他的朋友打断，她看着他们一起离开。那一边，他为了被欺负的伙伴，拔拳相助去和另一群人干架；这一边，她一个人默默地等着，直到只有明亮的灯火照耀着空荡荡的街。他鼻青脸肿地回来，只是简短说了一句，我们回去吧。下雪的冬天，云层昏暗低垂，他晚归往家里的方向走，却在门口不留神碰到她，她身上还穿着平日的便服，捧着个东西，藏在衣袖里，羞红着脸说了句恭贺新禧就急忙转过身去，快步跑回自己家门，回家问母亲才知道她是过来借米的。他的养父卷入政治斗争，被判谋反的罪名切腹，他受尽冷眼，吃力地拉着板车将父亲的遗体往回运。长长的上坡，他的手磨破了，鞋子甩到一边，力气似乎都耗尽了。热气蒸腾着，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变成了幻象。这时视野中骤然出现一名少女的身影。小小的、熟悉的阿福，踩着小碎步跑来，双手合十向车上的遗体拜了拜，然后走向文四郎，伸手握住拉柄。她默然不语，任凭泪水滑落双颊，鼓足全力拉着拖车。她要去江户做工了，只身一人跑来找他，却碰不到他。等他回到家母亲提起这件事，他飞奔而出想去见她，却未能赶上一面，返回的路上回眸望去，只有静静向前延伸的公宅道路，不见任何人影。很久以后，他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得知她已是藩主的宠妾。他才发现此时关于阿福的一切，炽热情感，突然向他袭来，重重包围，几欲将他吞没。缤纷烟火照亮夜空，而映在阿福脸上忽明忽暗，是如此羞怯而甜美的笑容。陡峭的土坡上，那个飞奔而来帮忙推车的阿福，含着泪、抿着嘴、一脸汗水的阿福。被蛇咬伤的阿福，在夜间庆典中舔着麦芽糖的阿福，将借来的米藏在袖中的阿福。文四郎心里明白，这一切突然离他远去了。关于阿福，他打算一字不提。以为就此可以佯装什么事都没有。为了在继位人的争夺中平安产下藩主之子，阿福被秘密送回乡下。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彼此还能辨认出曾经的模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保持沉默了，而是微微笑着问，一切都还好吗。接二连三的问题，恬静的笑容却在听到他至今膝下无子时，僵在了脸上。而他顿感一股热流涌上心头，胸口一阵紧缩。谁知祸事避之不及，亦不容二人叙旧，另一派的家老派出刺客。但即使是文四郎在藩主别院对刺客大开杀戒、血溅四壁的厮杀场面，也令人意外地淡然，仿佛就是因为那份隐忍而绵长的感情，把所有的情节都涤荡得不动声色。而彼此相托性命的关系，也让压抑已久的文四郎生死决战的最后一击，奋袂而起，有了一种斩向那接踵送来不幸与厄运之宿命的男儿意气。他护着她和她的孩子逃离追杀。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快要到安全地点的时候，他回过神来，发现他的手被她紧紧攥住。她抬起头，红了眼圈，倔强的神情同往日一模一样。她第一次主动靠向他，他恍惚地伸出手去想要抱紧她，蹲踞在身后黑暗中的人影却惊醒了他。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出鞘斩落之际，刺客倒卧昏暗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最后，他接过婴儿，牵着她的手迈步而行，她虽未抗拒，但已不像刚才那样紧紧依偎。因为官邸耸立在黑暗中的大门，已出现在面前。他们都明白，那个遥远的夏夜，已经永远永远地尘封在回忆里了。此后二十多年的岁月，犹如白驹过隙。盛夏的某天，她突然写信给他，说自己已决意在秋天出家，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再次问起孩子的问题时，他回答她说，已经有两个了。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她微笑，笑得如此不真实：是的呢，我们都已经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旅店外阳光饱满，绿树浓荫，蝉声如雨。红尘紫陌褪了颜色，微微泛黄的光晕像是从旧时光里一直渗过来，重逢的一段路，明亮而恍惚。这是阿福在削发为尼前最后一次大胆的任性。原来当年阿福临去江户前的那一晚，登门拼命鼓起勇气想说的，其实是希望可以嫁入牧家，他不在，那样的请求终究没能说出口。沿着晦暗的道路返家，一路泪如雨下。她说，文四郎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文四郎的孩子，这样的事情有没有可能… 一定要用这样缠缠绕绕层层叠叠的话语，像用滤筛滤去心中暗涌起伏，才能化浓情为记忆里一缕浅浅的相思，同你闲坐话少年。半生、或者大半生都过去了，始终无法抗拒的，除了命运，原来还有心底生生不息的情念。

本書不見初戀二字，卻將初戀寫到至情至深，刻進心骨之中。雖已有實體版，但買電子版再讀第二遍仍然意猶未盡，文筆與描繪都精簡留白，卻因此將最美的都留給了讀者想像與細細品味。此書難再有，多希望作者還在世，能多寫幾本，而他留在世上的書希望出版社能再多翻譯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