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需要一个抽离的时刻，去挣脱日复一日的轨迹。将身躯投向陌生，卸下周身疲惫与伪装，在无人相识的角落，寻片刻安稳。然后，凭着这微薄的滋养，重新沉入那熟悉而沉重的生活洪流。柏子便是如此。那短暂的欢愉，代价乃是一两个月汗水浇灌后的所得。他却是从不去问值不值得。这多像我们。平日里兢兢业业，一分一厘积攒那委屈的 “窝囊费”。假日一到，便心甘情愿，几乎带着解脱，任其消散于风中。那一刻，我们又何曾有片刻计算值当与否？因为冗长生活需要继续，更需一丝支撑前行的甜，哪怕微渺如萤。沈从文笔下的 “丈夫”，面对着自己的妻子，竟有陌生人般的窘迫与沉寂。他的妻子外出 “做生意” 了。以血肉身躯作抵押，换回叮当作响的银钱。自此，丈夫、幼子、故园山河，便在时间里沉入浓雾。维系他们的不再是暖意亲情，而是按期抵达的冰冷铜板所铸就的义务。此般情景并非孤例，乃是河岸上无数船家夫妇的日常图景。当身体纳入谋生账簿，亲密便被撕裂出一道深壑。距离被生计拉长无边，那承载亲情的风帆，如何撑得起无涯漂泊？那丈夫在妻子 “做生意” 时，只能悄然退避于船舱暗影中沉默等待。亲密与责任之间，隔着的冰冷天堑，原来有时竟是生计本身。回头每每通向末路。沈从文笔下那多情的阿金，辛苦攒钱只为迎娶心上姑娘。无奈好友情深意切，一回回硬将他截在半途。攒了许久原为聘礼的钱，终在一次又一次挫败与折返中，悄然化作指尖流逝的赌资。那念念不忘的意中人，终披上了他人嫁衣。倘若当初阿金不顾一切冲破阻拦，结局如何？然而世间从无 “倘若”，错过就是错过。时间不会因谁扼腕长叹就仁慈倒流。少年最锋利的光芒，或许正在于那不顾一切、倾尽全力奔向心之所向的锐气，哪怕前方是深渊与荆棘。郎情妾意，终究各自天涯。贵生与金凤的故事，不过是又一场错肩的遗恨。他捧来好吃食，她低头含笑接纳点滴温情。偏偏一个 “克” 字如同寒刃悬于心口。念头炽热却被千斤重的疑虑慑住，寸步难移。待到终于鼓足残存的勇气，伊人已是他人嫁衣加身。原来 “错过” 才是世间常态。那些得以相守的白头，并非天赐恩典，不过是两颗心碾碎心魔，袒露恐惧，咬牙与悬顶的冰冷命运搏斗到底。小寨屋檐之下，浸透了人间悲欢冷暖。寨中人，便如萧红《生死场》所写：人与动物一样，忙着生，忙着死。除却喘息与挣扎，四野便弥漫着冷漠事不关己的冰凉目光。一切如泡影，唯有 “利” 字真切，于是人人踞守那点可怜利益山头，目光如钩，能攫一分便是一分。无论世道如何翻覆，人总困在自身小小斗兽场内，龇牙亮爪，只为护住怀中那干瘪粮袋。天道循环，既公且私。公平处，在于终局铁定，黄土一抔，万事皆休。不公处，却在起点早已天渊悬隔。然而纵有千般不公，万种苦厄，这方矮檐之下，生命依然倔强蠕动繁衍。小寨就在这无声悲怆与循环苦难中，顽强延续着沉重而古老的脉搏。石子船日复一日往来载人运货，仿佛直至永恒。但人间何来永恒？船上人赌博、赢输。更要紧的是死亡如影随形，它择人而噬，择时降临。人们被无常震慑，赌博暂停了，那不过是短暂的喘息。待到风停雨霁，一切复归原位，那看似无休止的循环，再次转动起来。人在这无尽的循环往复里，咀嚼悲欢，经历生死。一时冷眼旁观，一时深陷其中难以挣脱。石子船载着沉重石子，也载着一个个或沉重或麻木的灵魂。循环的意义何在？除却消逝的命运，还有何物能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