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流星・蝴蝶・剑》，已堪堪十年之后。曾经拍案叫绝的桥段，已不那么酣畅；偏生寡淡的鸡汤，却嚼出新味。《教父》横空出世的两年后，有了《流星蝴蝶剑》：如果说是抄袭，挪用得颇出彩；如果视为致敬，完成得算伟大 —— 可惜古龙不是仁义道德的君子、也非蝇营狗苟的小人 —— 所以我既不说精彩、也不谈伟大，如果有，那也是 “教父” 的、不是 “老伯” 的；它，很古龙。1、如果说金庸的配角多少有点 “脸谱化”，那么古龙的主角都可以说 “符号化” 了 —— 绝无仅有的符号，就是传播力。说小李探花，想到的一定是飞刀；说灵犀一指，想到的一定是陆小凤…… 所以好些时候，金庸描摹的是世态人心、古龙雕琢的是群像图腾。2、图腾往往是粗犷的，所以古龙笔下少蕴藉。古龙笔下的金句，就是古龙在说话，哪怕借人物之口，感觉也还是古龙、透过纸面、向读者说的；而金庸笔下的金句，则是他的孩子们 —— 那些他赋予生命的小说人物说的，读者不过凑巧听见了而已。我觉得这两者没有高下，金庸的大篇目更难寻章摘句。古龙笔下的情节，常直接从西方文化中引来。举一小例：陆小凤《银钩赌坊》里的 “蓝胡子”“老山羊” 等绰号，英文含义就是全部人设！—— 虽少蕴藉，但情贵直抒、文贵奇诡，尽管披着推理悬疑的外衣，但大家所追逐的其实不是逻辑、而是感觉。3、他知道他写的就是一种感觉，所以古龙为文善起兴。他下笔不如金庸克制，而是宣泻才情，善为短句，善造 “有我” 之境，常能使花溅泪、鸟惊心。不立朝代、不引诗词，往往几笔入港 —— 小李飞刀的 “风云第一刀” 就是这个笔法，奠定了大书基调；像《绝代双骄》那样的叙事开场，而且是长叙事，不多见。比起金庸的烹茶式写作，“剪辑师” 古龙显得劲道时有而气息不足；古龙写作有酒劲、是片段式的、蒙太奇的电影手法，忽地涌上来是一片真心化血、忽地散去了又是寥寥数语阑珊 —— 所以古龙作品的 “经典度” 几乎和 “完成度” 成正比。《流星・蝴蝶・剑》就是一部完成度极高的作品。人物形象、故事情节、背景环境，几乎定下了评价小说的全部维度。《教父》的框架弥补了古龙长篇调度能力的不足，背景环境有了，而且古老又新颖；疲倦的刺客、无奈的妓女，则以 “流星”、“蝴蝶” 的角度切入了 “剑” 丛，故事情节有了，而且风起云涌的黑幕让绚烂的更绚烂、脆弱的更脆弱、绚烂与脆弱的相拥更平和而珍稀；剩下的就是古龙最擅长的，用一节节幼稚的词句、穿出直指人心的篇章：像毕加索作品一样，摩人。古龙笔下的人，是 “离散” 的。所谓离散，就是不连续、“不可导”—— 在金庸笔下，给定林平之（笑傲）、或杨康（射雕）、或慕容复（天龙）的人生经历，我们几乎可以推导他们步步黑化的命运；而就凭林仙儿（小李飞刀）、木道人（陆小凤・幽灵山庄）、律香川（流星蝴蝶剑）的 A 面，如果作者不揭示，你能想象他们可能的 B 面吗？顶级的刺客杀人后骇得呕吐，未婚生子的少妇却还有处女一般的纯贞；温文尔雅的谋士夜半烂醉如泥，出卖一切得来的地契顷刻便被自己撕碎…… 最忠诚的朋友转身就是最致命的敌人，最受人敬仰的大人物谁说不会是最阴暗内心的假皮囊？—— 多面而不统一，是我所说的 “离散”。意料之外的，又偏偏能在情理之中：这就不是情节的生硬，而是作者的风格了 —— 正如金庸在工笔描摹世情的脸谱，古龙则在像毕加索一样抽象人性的符号。

《流星・蝴蝶・剑》这本书，在古龙的作品里，不是最有名的大部头，但却是水平最高的几部之一。那种古龙独有的叙事风格已经炉火纯青，驾轻就熟，仿佛信手拈来。

越来越觉得，古龙的写法是超越了他那个时代的。《流星・蝴蝶・剑》读起来的感觉很像爽文，借了一个 “武侠” 的瓶子，装的悬疑小说的酒，写的当年的香港（黑）社会。哪有什么英雄好汉，都是混江湖的，哪有什么论剑，都是王八拳拼命，哪有什么侠客君子，个个都是面目模糊，可是读起来竟然很爽。是不是因为从中读到了自己？我不太确定。或许，过些年再读感觉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