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时，头一次见识了篆体字，就在外公家的中堂，两幅对联，在两边，中间是福禄寿三星贺春图，顶上一横批，四个同样的篆字。

---

以后年年去，年年都看，完全不认得，写了什么字，只是觉得既奇怪又好看，像筷子，也像铁线。

---

而这本字帖的篆字，就跟在各种短视频平台上，见到的一样，圆润得过分，是经过后代书家反复斟酌，加工出来的字体，现代篆字，与篆字诞生时的样子，有关键的细微差别。

---

这种变化，在宋元之后，已经成型，因为已经有了更便捷的书写字体，楷书，行书，用流行书体的意思，再去重写篆字，古朴之风，自然无存。

---

比如，吴昌硕的篆书《五言联》。
清代黄易临写的《石鼓文》。
清代邓石如的篆书作品《唐诗集句》。
清代徐三庚的篆书《张汤传》。还有，
同样是清代的钱坫的《语摘》，这些清代篆书复兴时节的作品，无不带有差异明显的个人特色，书写者自己的特色。

---

而篆书之所以在清代复兴，跟乾嘉道咸年间考据学的兴趣有很大的关系。

---

乾隆末年开始，商周铜器，秦砖汉瓦，汉唐的摩崖碑刻发现得越来越多，古代的篆书得以重现，让当时的文化人、知识阶层，大开眼界。

---

学者文人，尤其经师们如获至宝，经年累月，陶染其间，书风随之有新气象。除了上面几位，大学者也是经学家洪亮吉、孙星衍，嘉定钱家以钱坫为代表，都是书写古篆的高手。

---

本书的作者赵之谦，是清后期篆书代表，同期的吴让之，杨沂孙，也都能各开生面。可以说，清人发现同时也重新发明了篆书。

---

就算如八大山人《石鼓文》，缺少雄浑沉厚，却另展示出秀丽平稳的新篆之美。

---

吴昌硕呢，虽然取法古篆，写出的，确是平整也错落，不是完全讲究秀丽的刻意对称，雄浑之气有，全靠笔力。

---

徐三庚的篆书，独特性最明显，圆润秀丽的笔画，通通没有，只重笔意的篆。

---

再往前说，金石最盛，就是宋了。
假如说清代还能偶尔写出篆书的古朴之风，宋代士人则根本没有要写出篆书古朴之风的意识，这可能也跟他们更擅长楷书行书草书有关。

---

对于篆书宋人留意的比较少，即使偶尔有一些书法家留意到了，写出来也多半失真走样。从流传至今的宋代人写的篆书来看，刻意不写篆书的古法，用笔呢，往往挑提顿挫，笔画不沉实，飘，结构也不弥满，只是徒有篆的形体而已。徐兢这样从小培养写篆书的书法家属于少数。

---

赵孟頫的楷，蔡襄的行，还有徽宗皇帝的瘦金，才是当时更流行的书体。入元之后，赵孟頫所写的《三门记》《仇锷碑上》的碑额篆书，笔画十分匀称干净，结字呢，稳重雅致。跟宋词一样，婉约，另有清通之风，结构疏落，没有刻意取纵向或横向，每一个字的笔画内外留白的空间比较大。这也是为什么赵孟頫的篆书书法看上去婉约清通的原因。

---

结合当时的时代精神，或者叫时代特色的书风，唐代就有了，从唐代开始，篆书书写的个人印迹，开始有意参与进来。

---

唐朝书风极盛，比如善于书写楷书的大书法家欧阳询，颜真卿，徐浩，柳公权也都能够写一笔中规中矩的篆书。而擅长书写隶书的书法家，比如尹仲容，史惟则，梁升卿，也能写一笔不错的篆书。

---

有意思的是，他们写的篆书，都明显带着自己最擅长的书体的特点，欧阳询《九重宫醴泉铭》，碑额的篆书，笔画粗细一样，省略了古篆的细微差别，而且，下笔重，笔画饱满，明显是唐大楷的特点。

---

而湖南祁阳浯溪摩崖石刻《峿书铭》，以 “悬针篆” 而出名，明显吸收了柳公权的悬针竖的特点。

---

唐代篆书大家李阳冰，除了有楷书特点外，笔画有圆有方，并不在意古篆的圆润起笔和收笔。

---

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古篆，因为离古篆的诞生时代比较近，技术的或者是人文精神上的也比较接近先秦两汉，因此那个时代的碑刻，小篆特别引人注目，笔画虽然纤细，但是遒劲有力，与秦篆不同，偏修长。

---

吴国的《天发神谶碑》《禅国山碑》，就是这样的代表。书写特征是笔画比较圆厚，曲笔比较多，弯曲的地方，不圆滑，有棱角。所以是曲笔，不叫圆笔。尤其是《天发神谶碑》，结合小篆的意和魏碑的形：方厚，尖锐，劲折。

---

你几乎可以想象出，手法粗朴老道的石工，每一笔，一刀到位。

---

汉篆的《群臣上寿刻石》《东安汉里刻石》《南越文帝九年句鑃》铭文，《张掖都尉棨信》《武威张伯升柩铭》《少室神道阙铭》《开母庙石阙铭》《袁安碑》《袁敞碑》《祀三公山碑》《张迁碑》碑额，都属于汉篆的典型作品。

---

汉篆，多用于刻石铭金，有的篆书字形字体比较大，笔画如线，刻纤细圆曲，横向笔画都做两端低中间高的俯视状。铜器铭文，则遵循器物形状做灵活变换，笔画多挺劲方折，纵向笔画垂长，结构上密下疏。

---

比如，铜钟，铜罄，编钟乐器，之上的铭文，就随着器物表面的弯曲平直，而变化或密或疏。

---

再如，印信、木制或其他材料的印符，也都因为篆书随形而变，发展出很多新的书写样态。

---

最有趣的是写在瓦当上的篆书，圆形的瓦当被处理成 4 等分、5 等分、或者 6 等分，的扇形字格，发挥小篆『随体诘屈』的优势来书写，字形不再是长方形，线条盘曲如图案，与其说是文字，倒不如说是一种装饰性的美术字样。

---

也因为汉隶盛行，篆书和隶书，呈现合流的趋势，《张迁碑》的碑额，《祀三公山碑》，就是这样的。

---

说回篆书的源头，秦，以及先秦的两周。
那个时节的文字，种类太多。就算是统一之后的秦，也有八种，就是许慎说的『秦书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

---

笼统地讲，刻石用大篆，诏书诏版用小篆，而秦简又多用古隶。

---

《泰山刻石》《峄山刻石》《琅琊刻石》《芝罘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都是大篆刻石作品，多出于始皇帝勒石记功，传扬天下的政治用意。

---

字体继承西周古篆的 “肥笔” 特征，圆浑饱满，立体感极强，也的确与政治宣化的目的匹配。

---

而秦诏书上的篆书，跟大篆就有很大的不同，采用的小篆的笔画，方折比较多，而且字形大小不一，也不讲究匀称平整，也没有对称意识，可能跟纯为实用所写有关。

---

书写者不是代表权威的始皇帝，而是众多为秦朝服务的基层官吏，因此小篆的书写，其中变化的随意性多出于偶然，前一个字写的太大，下面一个字位置不够就会写小一点，前面几行字写的比较工整，到后面几行手刻写累了，可能稍微抖一下，就会出现一些意外的变化。

---

两周至于秦，篆书逐渐流行，由沟通天人，到逐步地变成为了方便使用而书写的字体。篆书，作为比较晚出现的古文字，秦小篆，作为古文字的最后一种形态，不单是因为秦的统一，还因为，六国文字，多执着于象形，而对字书写的更多实用开拓不足。

---

现代篆书，古风难寻，一则因为文化环境变了，书写者的心理与古人勒石刻碑的心态，很不一样；二则因为篆书由祭祀的神物媒介，到实用的书写字体，再到纯粹审美的艺术书写，定位完全不同了。

---

这才有可能，出现，形态风神各异的篆书。